世事偶然而奇巧。
今年的晚秋时节，我在上海拜访雕塑家严友人先生夫妇。走出龙华路地铁站，前来接我们的严先生介绍他的工作室周边环境。这一带原是民国时期国民党上海警备区司令部和龙华烈士陵园所在地，如今已是楼房林立、住家云集、价格不菲的高档住宅社区。严先生甚至带我们到茂林修竹掩映下的一堵围墙，称这里原是行刑场所，死难者既有抗日义士，也有中共地下党。
夜凉如水，寒风掠过，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龙华陵园里其实埋有我们尚氏家族的一个长辈，我的叔祖尚振声。年仅39岁，在江湾刑场殉国的尚振声义士，生前曾是国民党军统南京区区长，以敌后锄奸和情报获取为抗战做出卓越贡献。后因策划兵变，包围汪宅事泄被捕，丁默邨绕过周佛海，直接将他交到日本宪兵队的手中。
这是他第二次被汪伪逮捕。七七事变后，他受老同学戴笠指派，从河南复兴社调往上海，再到南京。那时他只是副职，区长是钱新民。1940年秋，钱新民被汪伪逮捕并很快投降，被任命为76号机要处处长。此人出卖了二十几位南京区的军统特工，包括副区长尚振声和行动队长强一虎。
尚振声在被羁押数月之后，因其与周佛海的私人关系，受到暗中关照，并最终被周保释出狱，担任汪伪第一方面军独立第七旅参谋长。尚振声借此秘密重建业已破坏的南京区，并马上被戴笠任为区长。
他策动伪第七旅的中下层军官，晓以民族大义，准备于兵变中包围汪精卫住宅，为国除害，一举摧毁汪伪政权。他们的行动引起汪伪特务头子马啸天的怀疑，尤其是一笔汇自香港的不明巨款（3000元法币）让日伪查获(此即重庆方面给尚振声的活动经费)。于是，尚振声再度被捕，押往上海极司菲尔路的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并很快转到日本宪兵队的手中。
听大姑说，在关押期间，尚振声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坦然对反间、锄奸行动负责，将同仁洗脱得一干二净。无论严刑拷打或是钱色利诱，他始终没有出卖组织和同志。狱中的他，与狱友谈笑风生，时诵文天祥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并填有浪淘沙一首阙以明志：“烽火遍神州，残缺金瓯，伤亡离乱几时休？昔日繁华今瓦砾，庐舍墟丘。莫负少年头，素志当酬，同心共挽此狂流。收拾河山与故国，赖我同俦。”
据史载，烈士遇害日是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1月8日。日寇将其押往沪北郊江湾小刑场，行刑前他面若常人，从容告知敌伪“抗战必胜，汉奸必亡”，并誓死不跪，西向直立，高呼“中华民国万岁”，慷慨赴死，被日伪用乱枪发射，体无完肤，壮烈成仁。
大家公子出身的尚将军，如果身处和平盛世，已考入留美预科的他，会有怎样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呢？当他面对死亡，从容填词明志时，尚家祖传的太史第大屋确如词中所写“昔日繁华今瓦砾”，在日军炮火之下已然化为一片灰烬。而我，在叔祖就义七十五年后，机缘凑巧，在他安魂的这片土地，遥祭值得我和这个民族永远铭记的英灵。。。
(下面是依据家族长辈的回忆和相关史载，择要记述的叔祖生平与事迹，供感兴趣的读者参考)
世代官宦士绅家庭出生的叔祖尚振声，从青年时代起就是一位志在兼济天下的热血青年。他生于1902年（民国前九年），17岁考入河南预备留美学堂（国立河南大学前身）。在校求学的五年期间，他不仅才思敏捷、学习优异，而且活力充沛，热心社会进步，一方面在报刊撰文痛斥军阀政客的卑劣行径，一方面积极组建学生社团，曾主持河南全省学生联合会，率领进步同学投身各种爱国运动，初步在政治舞台上展示其极强的领导力。
尚振声考入黄埔军校后，潜心学习战术战略，勤奋努力，被同学们称为饱学之士，赞誉他有济世之才、宏大抱负。1929年至1934年间，尚振声担任河南民众师范学院及河南省立师院训导主任与社会科学系主任，先后五年致力于教育事业，深获学院师生敬服，在他周围，团结了一大批积极进取的有为青年。
也是在此期间，他悄悄开展组建河南复兴社的召募和组织工作，任职河南站副站长，后奉调南京，在日伪占区开展地下情报工作。1939年6月，南京沦陷半年余。戴笠指示南京区加强锄奸工作，打击汉奸气焰，使附逆之徒有所畏惧。时值日本外务省次长清水留一郎拟视察日华中派遣军及沦陷的上海、南京等地。尚振声因与周佛海有私交，在一次牌局中，周无意透露了这一重大情报。
为欢迎清水一行，除日华中派遣军最高将领及日特务机关要员外，还有大量的伪政府军政要员将出席在领事馆所设的盛大宴会。尚振声遂星夜召集部属开会，成立行动组，自任组长，研究行动方案。最后定于宴会时暗中投毒，毒杀与会的日伪官员，具体实施人正是尚振声早前发展的两名特工:在使馆当厨子的詹氏兄弟。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南京毒酒案。不过，因药量不够，且毒性发作过快，虽有二十余人毒倒（包括梁鸿志本人），但经及时医治，实际只毒杀了两个日军大佐及中佐。当时舆论哗然，媒体争相报道，影响范围远超南京、淞沪一带。
本文作者简介
尚虹，加拿大华裔资深媒体人，华文媒体时政嘉宾和专栏作者。来自北京，长期从事中文编辑和写作，现居温哥华。加华笔会创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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