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和我的亲子活动,居然是常常带我去看评弹。

评弹,是苏州评话和弹词的总称,起源于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苏州,流行于富饶美丽的长江三角洲地区,是一门有四百多年历史、优美的传统民间说唱艺术,深受江南民众的喜爱。

父亲是无锡人,年轻时孤身到上海闯世界讨生活,从此在申城安身立命、成家立业。父亲对评弹自然也是情有独钟,爱不释手,百听不厌。当时电视机还是个稀罕物件,每当电台里播送评弹节目的时间段,父亲都会准时打开收音机收听。

评弹以说唱为主,本来就应该是听评弹才对,俗称听书。为什么说是看评弹呢?这是因为父亲喜欢到现场去听书,也就是去看评弹演出,而且常常还要带上我一起去看。

当时的我,尚年幼无知,贪玩好动,对评弹一窍不通,更谈不上喜欢。每次都不肯去。后来,买了书场的票以后,父亲为了哄我同去,往往会先带我到书场附近的饭店餐厅去吃一些好吃的点心或者时令小菜,饭饱菜足之后,再同去书场看评弹。

在那个年代,对我来说,评弹是很平淡的,但吃是很有诱惑力的。“白斩鸡”、“八宝鸭”、“糟钵头”、“腌笃鲜”,都是响当当的上海菜。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吃面,一碗漂着诱人香气的猪油,洒了青翠欲滴的葱花的“阳春面”下肚,就可以是一副十分满足的模样。后来,才有了更丰富的面浇头,大排骨、熏鱼、辣肉、素鸡......

父亲最常点的一道菜是“猪蹄黄豆汤”。菜上桌时,一把碧绿的葱花洒在还在开滚的汤头上面,秀色诱人,香气扑鼻。猪蹄糯软,黄豆酥烂,即可下酒,又能过饭。吭一口猪蹄,呡几粒黄豆,再喝一勺浓汤,那满嘴的胶原蛋白,差不多能把人的上下唇都给黏在一起了。

父亲平常话不多,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种。这到不是因为胶原蛋白把嘴巴黏住的原因,而是他更喜欢倾听,特别是喜欢听书。

当时家住南市的老西门,现在早已被西藏路拓宽工程而拆迁。记得那时周边的饭店和书场不少,从乔家栅、小绍兴、王宝和、燕云楼,再到红房子,中西美食没话说。雅庐、乡音、美琪,玉兰,还有西藏,大小书场呱呱叫。

渐渐的,品美食和看评弹成了我家的绝配。慢慢的,我也就喜欢上了评弹,爱上了听书。

评弹有说、有唱。评话通常一人登台单独开讲,内容多为金戈铁马的历史演义和叱咤风云的侠义豪杰。弹词一般两人或三人上下手搭档说唱,男生一律布衣长衫,女士一般身着旗袍。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自弹自唱,内容多为儿女情长的传奇小说和民间故事,满满的都是中华历史和传统文化。

评话和弹词均以说表细腻见长,吴侬软语娓娓动听。演出中常打诨插科,妙趣横生。弹词用吴音演唱,抑扬顿挫,轻清柔缓,弦琶琮铮,十分悦耳。

中、短篇的评弹,一场就能演完,适合现场看。而长篇的评弹可延续数月不绝,更适合电台连播里听。当时电台有评弹专场节目,往往安排在晚餐时段。每天的听书时间,就成了我家的晚饭时间,而且就餐时间的长短差不多也和评弹节目的时段同步。

下班后,父亲喜欢晚餐时边听评弹边喝点小酒,绍兴黄酒那是他的首选。母亲则常常会随季节变化,备好父亲喜欢的下酒菜。春季炒蚕豆,夏天糟毛豆,秋天水煮花生,冬季菜蔬就比较尴尬了,母亲反而会弄一些宁波人擅长的“独脚蟹”--发芽豆,苔条花生等美味的下酒菜出来。

宁波籍的母亲其实更爱听绍兴戏--越剧。她不光爱听,有时还爱哼唱上几句,一开口,一句徐玉兰的“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倒也有六七分的相似。

但评弹开播时间,绝对是父亲的主场。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听评弹,到也是其乐融融。

父亲对评弹节目可以说是来者不拒,从蒋调,徐调,到杨调或严调,播什么,听什么。但最喜欢的,应该还是张鉴庭张鉴国的兄弟双档。不光因为张氏兄弟和父亲同姓而且同乡,更是因为张氏兄弟档的三弦琵琶珠联璧合,说噱弹唱充满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特别是其独创的张调,使人一听就象是三伏天吃冰激凌,欲罢不能。

张氏兄弟档的代表作当中,《钱秀才·颜大照镜》一段,充满戏剧张力,集多种表演手段于一体,特别是描景、状物,渲染、烘托戏中人的人物心理状态及性格特征绝对是入木三分,令人百听不厌。

父亲退休以后,喜欢白天到小区的绿化带走走路,健健身。随身必带着小收音机,随时可以收听评弹。

那年我工作了,有机会出国进修。当时回国购买进口电器有大件小件免税指标,一个小件指标专门用来购买了一台迷你型的高功率袖珍收音机送给了父亲。他可以把小收音机放在最爱穿的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一边走路,一边听评弹。

现在网络发达了,各种音、像平台上的评弹节目数不胜数,随时可以点开收听收看。但自从千禧年告别父亲,带着家小移居海外探寻新的生活,那时,我就知道和父亲去现场听书的机会几乎就没有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我最近一次在现场听评弹,居然是在温哥华。那是2016年7月24日夏夜,在温哥华西区的犹太活动中心,终于看到了久违的评弹演出。那天,由上海评弹团当时的团长秦建国带队,国家一级演员沈仁华、张小平,国家二级演员昌顺明等专业演员带来的是《白蛇传·合钵》,《罗汉钱·回忆》等传统节目,给生活在多元文化之温哥华的江南听众带来了浓浓的乡音。

当晚,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居然兴奋不已,欣然发帖朋友圈:“吴语浓浓,乡音缭绕,此情此景,美哉故乡!”,配上评弹现场的照片,瞬间赢得数十位群友的点赞。

此时此刻,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辈子爱听评弹。对父亲来说,听评弹可能不只是对一种艺术形式的喜爱欣赏,而更是一种乡音传乡情,乡情了乡愁的情感流露。

我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还要带我去听评弹。在父亲心里,一定是觉得,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在哪里,有评弹陪伴的人生才不会平淡,有评弹相随的内心才会一路平坦。

属龙的父亲已经驾鹤西去十五年了,他最喜欢的张鉴庭张鉴国兄弟也都已先后谢幕人生。如果冥冥天国也有书场的话,父亲一定还会常常去看评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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