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实名“杨柳”,平生最爱的树却是梧桐。

初秋的温哥华,已早早进入雨季,淅淅沥沥的水珠扑打着窗棂,哗哗作响。推开阳台门,凭栏远眺,目光穿过疏疏的水帘,我看到的不是梧桐,而是北美随处可见的白桦。亮白色的树皮,上面刻着深色的横条纹凸起线,密密的枝干挑着一串串金黄色的叶瓣,沉甸甸的。据说,北美白桦树为本地印第安人所爱,其树皮看似柔软却坚不可摧,是制作独木舟和集装箱的绝好材料。对于北极的游牧部落来说,爱斯基摩人居住的棚屋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被皮革覆盖着,温暖的时候,则被白桦树皮覆盖。

旅居北美多年,满眼皆是白桦林,我内心念念不忘的却是故乡的梧桐树。梧桐,好似上海的一张名片,记载着我幼年的梦,青春的回忆和永远的向往。那时的上海,乌鲁木齐中路大福里7号,一座石库门小屋静静地掩映在一棵梧桐树的绿荫下。我,推开镶着狮子头铁门环的黑漆大门,穿过幽静的天井,沿着狭窄的木梯上到二楼,手从窗口伸出去,就能摸到那棵梧桐树上伸展的枝叶。

元代诗人朱庭玉在《天净沙·秋》中咏叹,“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解与诗人意同。辞柯霜叶,飞来就我题红。”每逢秋天,风儿卷着落叶扑面飞来,是我最最迷恋之景色。一天,有片金黄色的叶子飘着飘着,侧身溜过窗缝,悠悠地落在我的小书桌。

虬劲的枝干上/铺满金黄色的树叶/那是窗外的梧桐/似忠实的卫兵/守护着我的小屋/夜笼罩了风/风舞动着夜/夜和风包围着梧桐/沙沙、沙沙……/带着笑靨/我朦胧睡去

太阳似一个早起的/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格格、格格……/露着笑齿/毫不客气吵醒了我

圆圆地瞪起/惺忪的睡眼/还是我吗/还是我的小窗口吗/还是那棵梧桐树吗/这样问着/却并不期待谁的回答……

这首写于少女时代的小诗,倾注了我对窗前那棵梧桐树的深情。在那难忘的岁月中,梧桐树曾忠实地守候着我的小窗口。夏日炎炎时,她伸出宽阔的伞盖,慷慨地为我遮阳;冬雪皑皑时,她默默地积蓄力量,傲霜斗雪,顽强地为来年作准备;春花烂漫时,她又一次返青,枝繁叶茂,呈现勃勃生机;秋叶飘飞时,她无私地向人类奉献其果实,一种由黄褐色带尖硬壳包裹着的小小的籽,炒着吃非常香脆。至今回想起来,嘴畔牙际仍然留有她的芳香。

屈指算来,故乡的梧桐树陪伴了我二十多年光阴。我万般依恋着她,但她最终还是离我而去。上世纪九十年代,隔壁华山医院为造高楼,要挪用窗前的绿地,那棵梧桐树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毫不留情地连根拔除。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阴暗的夕照下,梧桐树被吱嘎吱嘎地锯开,从树干横切面的沟壑中流出一滴滴白色的浆,我的眼中也不由地淌下一串串清清的泪。从此,推开窗门,眼前空空荡荡,阳光明晃晃地刺进来。窗外回响着轰隆隆的打夯和机器运转声,一批又一批工人不分昼夜地运土堆砖,飞扬的尘土,震耳的噪音……我心中那片绿荫再也不复存在。满怀惋惜惆怅,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故乡,飘洋过海来到北美。

几年前故地重游,我惊讶地发现上海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时候居住的大福里弄堂已荡然无存,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现代化的华山医院大楼。故乡的回忆,如今只能梦中寻觅。大福里那棵摇曳多姿的梧桐树,树上结满着炒熟了好吃的嘎嘣脆果实,缺少了这两样东西的故乡,总是给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终于我的心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去年一场百年不遇的疫情突袭人间,给全球医护人员带来了空前绝后的考验。从故乡传来了令我振奋的消息———接收最重的病人,攻打最硬的仗,上海华山医院担起了“国家队”特种兵重任。在这片我深深爱恋着的、并且记载着我青春足迹的土地上,医生用大爱救死扶伤,病人起死回生后又重返各行各业,为社会添砖加瓦做贡献。换句话说,军功章上的功劳也要为窗前那棵梧桐树记上一笔!我无需再为失去她而惋惜,如果上天有灵的话,她可能已被移植到了别处,又孕育出一片勃勃生机了吧!

雨沙沙沙,我的眼光越过眼前的白桦林,寻找着梦中那棵梧桐树。

作者简介:

杨柳,出生于黑龙江,成长于上海,现旅居加拿大温哥华。《加华文苑》编委,加华笔会理事,海外文轩会员。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海内外报刊杂志和网刊,多次荣获海内外征文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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