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去Granville Island桥下一家西安饭馆吃饭,那家凉皮地道,一边吃一边隔着大玻璃看到海豹,心情很爽,最爽的不是因为凉皮和海豹,而是餐厅里摆着的泥塑小人儿,有华阴老腔,有一群人蹲着吃大碗宽面,都是地道的关中民俗里陕西冷娃的样子,几乎一眼就确定这是陕西泥塑大师苗春生的作品,我家有同款,大概十几年前收藏的。打电话过去求证,苗老师说:没错,大概十年前给温哥华的一家中餐馆捏了一系列作品。我们聊了一会儿,没想到这顿饭让我陷入回忆。

多年前我曾经采访过一些民间艺术家,面塑、泥塑、核雕、砖雕、风筝、皮影、剪纸等等,这些采访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仍是一种享受。我还记得那时候老艺术家们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怕自己的手艺传不下去,因为学习的过程太艰辛,能否学成却是未知数,所以很多人半途而退,能坚持下去的寥寥无几。

和这些老艺人认识久了,发现他们身上有个共同点:执着和纯粹,还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一想到以后的孩子们有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泥塑、面人儿,十分担忧。我很想拍一组这些民间手工艺大师的纪录片,把他们想说的话和做了一辈子的手艺给记录下来,还没有实施我就离开了西安。到了温哥华,我就没有再和谁聊起和手工艺有关的话题。这个想法渐渐搁浅。直到有一天认识了Cindy,我记得当时她发了一个小面人是夏沫海歌,女孩子喜欢的着装游戏《奇迹暖暖》里的人物,连鞋带都很真,脚后跟都很真。那一秒钟我是怎么也管不住我呼之欲出的少女心了,我对这种“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的女子真是敬佩到五体投地,毕竟缝扣子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问她怎么会那么好看,在哪买的?她说:“是我捏的”。天哪,她不会是女娲吧!怎么捏的像吹口仙气就要活过来似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手真的比猪脚还笨我可能当场就拜她为师了。

第一次去Cindy家做客,她家整个的气氛是扑面而来的善意和美好,我以为自己是花仙子,眼前的世界是彩色的,一整面墙上全是她亲手做的宝贝,我才知道她不仅会做面人儿,还会做蜡烛、粘土花、立体浮雕画、剪纸、刺绣、衍纸......着她家堆了半堵墙的手工材料针头线脑,我又信了:无论这世界多么喧闹,一定还有人默默的、专注的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做一件细致入微的东西,安静生活,寂静思考。看着呆若木鸡的我,她温柔的笑着说,其实并没有系统的学过,小学时候看路边儿捏面人能看一天,回家就能用橡皮泥自己捏出孙悟空,放了两年,裂了。会给芭比做裙子,买刀子和石头学篆刻,总之和手作有关的,与工艺品设计有关的,都特别感兴趣。

她留短发,说话很温暖。看着一柜子的小可爱,我的真实想法是最好把这些乾坤大挪移到我家去,或者我立刻拎包入住到她家也行。因为那种被小美好包围的感觉太让人期待了。潜意识里觉得和这么兰心蕙质、心灵手巧的人多呆一呆,说不定我童年亲手缝出洋娃娃的梦想又能实现了。

我俩聊起小时候,她说她记得那时候住在姥姥家,离北京通县的西海子公园不远,那里有个冰窖,是从通县的运河冬天结的冰,放在地窖里,夏天拿出来用作制冷。夏天她和姐姐们偷偷跑进去吃冰,太刺激了。周围就有玉米地,还偷拔过农民地里的玉米。这样的事情恐怕是大部分我们那个年代孩子们的回忆,我也曾经在地里拔过一个西红柿,拔完拿回家舍不得吃,也不敢让父母看见,成了一件心事,那时候觉得天哪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秘密了,和小伙伴的约定是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因为小伙伴也拔了一个。

我俩从南聊到北,不同的是她吃的冰棍是3分钱一根的红果冰棍,我吃的是5分钱一根的豆沙冰棍。她上小学换过5个学校,交了一堆朋友;高中的冬天在颐和园滑冰,夏天的时候去室内滑旱冰。我说,你长那么好看,有多少男生趁着滑冰想牵你的手啊,她说那时候太迟钝了,只知道疯玩。我俩就像肥皂剧里一样,聊到韩剧,甚至还聊了爱情,我告诉他,希望我家人陪我看流星,但是他说,我愿意陪你吃大盘鸡。Cindy听完笑了,后来她就成了我不洗头也可见的朋友。

有些事情很奇妙,上天总是把我喜欢的人安排的离我越来越近,我俩直线距离一公里,当我得知她的拿手菜是炖肉、面点、蛋糕,连小饼干也会自己烤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去她家蹭吃蹭喝。也不会空手去,会带一些马卡龙啊什么的给Cindy的宝贝女儿,这样我就可以无所顾忌的畅饮她做的各种水果茶,吃光她给女儿做的小饼干,我一个几乎很少喝茶的人,偏偏觉得她的水果茶不仅好喝而且和她的人一样秀外慧中。

后来我才知道Cindy小时候是想考工艺美术专业,但她几何学得好,后来上了数学系,计算机专业。后来在不同的行业凭着自己的好人缘做了很多年的市场开发,可是心里的手工小火苗从来没有熄灭过,每次做手工的时候,很享受。可以不吃不喝不说话,完全沉浸其中。真正放下别的事情,开始全心全意做手工,是女儿上学后,不需要太多时间照顾,有了些许比较松散的时间,心里的那个小姑娘又蹦出来了。她会突发奇想给女儿做一条粉色纱裙,会忽然去一座岛上放空式旅行,和当地人聊天、喝咖啡、晒太阳,然后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两年前开了自己的六艺工作室,既有大朋友也有很多小朋友,她很愿意分享她的手作经验给大朋友们,更喜欢和小朋友沟通,他们的思路和想法很奇妙,会碰撞出一些新的想法和灵感。

她家有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了黄瓜、西红柿、扁豆、玉米等等,我走的时候,她总是让我等一下,看看有什么熟了可以给我带走,我觉得她院子里的每一颗蔬菜都很幸福。当然,最幸福的是我,有一天,我拍了一组古装照,发了朋友圈,她看了告诉我,我打算捏一个你。我激动得差点破了音说:真的吗?那快快捏。几天之后,我就被她捏出来了。我只想说,太夸张了,连我手里扇子上的小花都一模一样。于是我思考了一个问题,有一天,等我老了,我只能是一个老人,而她,是一位被人尊重的手工老艺人。我庆幸自己在这位老艺人年轻时就吃过她亲手做的小饼干,所以我真的可能会有一天和一群小朋友坐在一起,跟她学习做手工。我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朋友过生日亲手捏一个朋友然后送给他们更酷的事儿了。当然对于手和猪脚一样苯的我来说这是个愿望。

我问过她的愿望,她说:“准备在变老之前,做一套金陵十二钗”。我说:“我做手工的愿望不一定能实现,但是你的,一定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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