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留学?你是疯了!”父亲来信极力反对:“移民八年,刚建起家庭根基,怎么对得起你的妻子?!”

是啊,谁都难以理解这近乎疯狂的想法。不过,疯人也有自己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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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imamhussain)

我的第一份工在纸盒厂。把机器轧过的纸板对齐叠好,用木槌打掉多余部分。心随机器轰隆轰隆,手忙脚乱,于是奋起当年知青战天斗地的气概,拼了命的捶。一天下来,力尽筋疲,骨头散架。回到家,瘫在地毯上躺平了!

未来丈人难免微辞。当初就不同意女儿结交这个文弱书生,为了申请我移民结婚的事,父女大吵一场。如今这景象,证实了他的先见之明。

1973年,我以知青身份被举荐去县二轻局属下的宫灯厂做美术设计,认识了当学徒的女伴。四年后她随在加拿大出生的母亲全家移民,再四年我也来了。

一个月后,我向战天斗地的纸盒厂请了一天的假,在长周末举行婚礼。然后回到工厂,我被辞退了!不言自明:这工作书生不宜。

书生不宜的工作还有,朋友介绍我去一家运动服厂当杂工。一周后,我早上换工作服,放在衣袋预备下班路上取婚照的二百块钱被偷走了!第二天,老板告诉我,知道是谁,但没有证据,无法追回。我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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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career smart)

八十年代初的大陆,能够出国是天大的喜事,我给同事宴请三桌,亲戚朋友四桌。我去的是金山,将来会衣锦荣归,光宗耀祖的!

温哥华的寒冬,我乘巴士,踏积雪,拿着小设计本子从东到西,用笨拙的口语,逐家广告公司登门找工。多少次,拖着失败的脚步,孤冷凄清,乌天暗地,悲从中来。

我在珠江三角洲的鱼米之乡插队,一年分红不到五十块。曾骑车来回四小时去墟市卖咸菜,没卖出一分钱。如今的挫折,算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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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上帝被我感动了。一天,西三街一位白人打了个电话,写下地址让我到本那比市找理查。

理查是一个香港老板,店不大,他收我当学徒。是联邦政府资助的训练计划,开始时薪5元,比我前两份工都高——梦寐以求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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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那时没有电脑,招牌广告大都用手写。美术字是我的长处,三个月学习期满,半年后工资增加到7元。

我春风得意,愈加勤奋,存心跟着理查,做个接班人。不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让其犯错:一次是木板锯斜,一次是丝网粘坏——后来我小心补好——理查大发雷霆。同事白人女工为我不值,辞职走了。

我感恩理查,是他教会我谋生技能,在异国站稳脚跟。四年后我女儿满月酒还请了他夫妇。过了年,思量公司生意不太多,我不接他的大任了。在市中心找到西人老板波勃,起薪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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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painting canada inc)

波勃已有一个帮工,业务也不太够。我又在西四街找到稍大的公司,时薪11元,逐年增加,87年待遇已达14.5元,接近同工的白人了。

84年我们回国旅游,85年起供房子,86年生了女儿。如此下去,混个衣食无忧的中产指日可待了!

移民无非想过安稳小日子,此刻,我却砸锅卖铁走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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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GUILLAUME NOLET)

人说,一个巴掌打不响,如果太太不愿意,我也没辙。巧的是,她也疯了!当年顶着父母压力义无反顾申请我出国,不就凭这疯劲吗?

她父亲是木刻家,曾在中学教美术。她天生色彩敏感、素描有悟性。之前厂里选送省工艺学校读书,因为出国,她舍弃了。

我几岁就在墙上涂鸦,初中几位美术组的同学进了广州美术学院附中,我没报考,此恨绵绵!

两位知青朋友在加拿大深造的壮行撩动了我脑海的涟漪。太太的灵犀,点燃了彼此久藏的火种。

然而,所有人都往外跑,喝洋水、镀金边,我逆流而动,不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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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广州美术学院官网)

一般人有所不知,引领潮流的西方美术院校抛弃了昔日的传统,而大陆还保留着写实的根基。后来广美学友在北美展览纷纷抱金夺银可以明证。

我们并不富有,持反对意见的两位父亲,肯定不会资助我们做傻事!我们从未想过啃老,他们也没有金仓。

我们计划再奋斗两年,届时把房子出租,除还贷外每月还有足够余钱,让小姨按时寄往国内。

造物弄人。此时,大陆形势有变。亲友好心劝说:不要走了!

怎么办?多年的准备,我已不惑之年,孩子两个,不走,还可以再等吗?

我的艺术梦,已经错失两次。

懵懂少年,初中的我只是贪玩,四个进美院附中的同学两个没我画得好,我失学在家。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我开始用功。高二那年全级三百人学科比赛,作文、数学我均拿了第二,理化也考得不错。进大学该顺理成章了。

人的命运,如同波涛中的浮叶。大潮的裹挟下,我放弃高考,即便美院的专业测试成织是5和5-。我不可能如张铁生般潇洒地交白卷,我不配。学校告诉我,必须要有两种准备,接受选择,否则是不听话,我乖乖进了考场。然后,欣然到广阔天地经风雨见世面去了!是的,我真心实意改造思想,贫下中农认可了我,选我当生产队干部。惠阳地区的知青模范,我榜上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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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Devery Smith Frank LLP)

这时,我已经在宫灯厂享受五十多元的月薪,78、79年无区别的招生,对我已无吸引力。何况女朋友出了国,我心如止水。

如今,命运给我的第三次机会,却如此折磨。

不,我去意已决!

出发的日子惊天动地,期间跌宕曲折,刻骨铭心。然而,我被告诫,此事不能说不能写。也罢……

久违了,广州美术学院!几乎三十年了,彼时旁边还是泥尘黄土路我就常去附中,看同学的画作,随他们写生;后来认识了雕塑系曹崇恩老师,让我到他工作室,教我画素描;文革时我跟红卫兵学画幻灯搞宣传;出国前每个周末乘车、船去油画系进修,跟一些老师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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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ZAK-Creative Agency)

临近放假,我先去老师家画素描,九月在油画系注册。求学路的坎坷,我格外珍惜,倍加努力。老师同学的另眼相看,熱忱帮助,令我大有长进。

90年底,温哥华的出租房子遇到问题,我被迫中途辍学。预想的四年课程被腰斩,多么遗憾!

画家梦碎,打回原形!

回温哥华七天,我找到一家霓虹招牌公司。学会了电脑,年后主持了设计部,薪资从11块长到16块。这时,只需踏踏实实走下去,混个小康肯定没问题——我心不在此,当日破釜沉舟回国求学,当然不是为了吃这口安乐饭。

一天公司赶工,多请了人手,还加夜班。为了赴画廊之约,我下午到点就走了。显然触怒了大老板,年末淡季,公司让我回家。

看来我也不宜打工。

太太提议,自己干吧。于是买电脑、买工具,找到国王道的大十字路口,钉起两块巨型招牌:“天地广告”名字响当当。朋友说,这是百官来朝的风水位,红灯一停,都看到你了。车流滚滚,财源滚滚!

且慢,书生也不宜做生意。自鸣得意的设计客人不欣赏;平日要价不敢高,人家还要压;有时价钱好了,往往又出意外。庸庸碌碌撑持了十余年。

屋漏更兼连夜雨。先是自家招牌过大被市里强令拆下,后又因风暴吹毁了客户灯箱招牌,被告上法庭,赔钱了事。还有一次安装,我连人带梯子一起摔下,塑胶招牌碎裂了!

招牌被砸,商家大忌。我意兴阑珊,把公司贱卖了!

八年农村,已“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行拂乱其所为”,我实在过不了关。

许多画家在家里授课,闷声发财。我也开班,把学院那套长期作业搬来,人家要的是立竿见影,学生都吓跑了!书生!

看来还是要“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每年冬天商业淡季,我就在店里摆静物画水彩。另外,从95年开始,周五的晚上在温市一个画室画人体,延续了七八年。这种扎实修练补充了留学的不足。

2001年11月,收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水彩画会的通知,男人体《黑椅子》入选了。这是平生第一次被国外的展览录取!我喜出望外,马上拿去裱画店装框。

三天后,画店老板慌慌张张的给我电话:画弄坏了!

原来是画纸有些凹凸,他要把它压平。谁知没有把机器玻璃版的胶水擦干净,人体的背部被撕出无数个豆子大小的白斑。

苍天弄人!我把颜色带去,硬着头皮细心填补。我没了兴致,随便挑个简单的黑框寄运,通常水彩画必须的几寸白边卡纸也省掉了。就像穿着“T恤”赴宴,人家个个西装笔挺,我太寒酸了!

元旦刚过,加州来了电话,《黑椅子》获得第五名,900美金的奖品!老天爷,这玩笑也太刺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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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Gallea)

不久,半张纸大的女人体《黑袜子》进入美国圣地亚哥国际水彩展。展览结束那天,俄克拉荷马州一个电话要买画,按1500美元的标价直接汇钱给我。

我的运气来了!

01年起我二十次入选美加与国际展览,数次获奖。02年加入主流社会的加拿大艺术家协会(FEDERATION OF CANADIAN ARTISTS);03年晋升签名会员(FCA),是北美承认的专业资格;04年晋升最高级会员,获SFCA勋衔;07年成为协会的全国展览评判;2010年成为协会水彩画导师——我成艺术“权威”了!太太的作品《出让》获得协会混合媒材展第二名,她的油画也曾入选美国油画会的展览。

2000年广东油画大展、13年广美六十校庆、17年北美校友展,都邀请我参加了。2011年,广东美协水彩画研究会的《水彩》第4期、中国美术家协会水彩艺委会的《中国水彩》杂志总53期分别介绍了我。

也是这一年,西安的杨老板找到我,三年内所有创作,力邦艺术港全数收购。十个画家九个穷,我算熬出头了!

2013年,力邦通过世界第三的保利拍卖公司在北京春季以4万6千元成交我的水彩作品《祈望》

如此,可以告慰已探九近百的两位老父亲了——然而,为了我们的一意孤行,双亲们已揪心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文中所有图片均为说明性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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