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有些事,就算绕来绕去,最终还是会遇见。以前不信这句。

温哥华的雨季今年来的晚些,夜里,我坐在窗前,抚一曲《普庵咒》,心里踏实的不得了。雨突如其来,树叶沙沙作响,雨声、琴声、呼吸声、心声,想起秦观那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怀疑自己是个古人,只是记忆被消除了一部分,比如忘了如何作诗。

十几年前身边有朋友怀孕挺着大肚子也要开车很远去学古琴,那个朋友是个雅致的人,我想我就算要学一门乐器也不会是古琴,总觉得自己文弱的身体里住着个硬汉,后来也认识几位青年古琴演奏家、优秀的斫琴师,还陪着朋友去买过琴,但是,古琴和我似乎很遥远。直到2018年深秋,有一天我被馨园老师叫去听一堂茶课,在闲人居见到恒一老师,他是UBC大学的访问学者,书生模样、瘦高、戴眼镜、留着书生最常见的那种发型,穿偏中式的衣服,文艺气息浓郁的山东大汉。印象最深的是老师的笑容,自然流露不刻意,在后来不到一年的相处中,我发现这种发自内心的微笑是他面部表情的标配。老师讲了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之后抚琴一曲,那天是2018年11月16日,阳光很好,茶馆当时大约有十人左右,我去晚了所以坐在靠门处,晒着太阳,以前听琴从来也没有觉得心这么静过,我想起朋友离开加拿大时留给我的一把古琴,静静躺在家里的锅炉房。

老师一曲弹完,进来几位抱着琴的仙女,不知道是因为抱琴就显得比较仙还是怎么,他们要开始上琴课了,我们几个听茶的人起身告辞,我还惦记着赶在日落时分去草场看雪雁归来。回到家,立刻把琴从锅炉房解救出来,擦擦灰尘,看着木头上的七根弦,动了心。

第二周按时背着琴去了闲人居,闲人居的主人姓张,是个特别有趣的人,也是我们的班长。我们上课的时候他生意也不做了,任性的挂出Close。闲人居里全是茶叶茶壶,有关茶的,基本上很全,进门右手有个古香古色的大鱼缸,一红一黄两尾金鱼特别有灵气。

当时我只知道老师的老师有吴钊先生,梅曰强先生,梅先生是广陵派第十一代传人,老师也是广陵派的弟子,我想广陵派一定跟那首著名的古琴曲《广陵散》有关吧。感觉信息量很大,有很多值得听的故事,就算琴学不会,听听中国传统文化陶冶一下情操也好。在此之前,我对古琴的了解仅限于知道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琴棋书画把琴排在第一位却不知道原因,难道只是为了押韵吗?喜欢苏轼那首词里的一句“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意境,喜欢岳飞那首《小重山》里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叹,诸葛亮的空城计,弹断了一根琴弦吓退司马懿的大部队,也不知道弹的什么曲子。《红楼梦》里描述琴的段落都被我快速略过了,如果真的学了琴,可能再看《红楼梦》会有新收获吧。

从左至右:班长,老师,学习委员

老师的第一节课,教右手八法,还教了《沧海一声笑》,老港片里的主题曲,家喻户晓的旋律,我练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好像就能弹下来了,兴奋得像个第一次吃糖的小孩儿。这个教法有点儿无敌,先让我产生了兴趣,老师讲到了1977年美国发射太空船就带着管平湖先生的《流水》,讲古琴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讲完教我们打起了《八段锦》,下课大家一起去聚餐,回想一下在大概一年的时间,我们几乎把温哥华的大小餐馆吃遍了,很少有人缺席聚餐环节,因为老师吃饭的时候喝一瓶啤酒聊的更美,学习时间从下午三点延伸到晚上八九点,酒足饭饱回家练琴是那时周末的常态,我怀疑老师是传说中知识的海洋,我们就像海绵一样,下海一顿猛吸,每个人都收获满满。

芳姐是我们班的琴魔,有几次我很晚问她一个指法她秒回让我震惊了,芳姐的女儿从国内回来,箱子很重,里面是给我们带的十几本《庄子》,老师每次琴课之后会给我们讲庄子,大家在一起打八段锦,再去聚餐,我那时候总觉得我们琴社的口号应该叫“吃遍温哥华”就对了。有一次下课,芳姐给大家一人发一瓶四川保宁的老陈醋,说是Pennie给的,这瓶醋莫名其妙的成了我的一个记忆点,这是什么组织,学古琴还发醋,不仅发醋,Tracy还给我们发过牛皮糖,榴莲酥等各种她自己做的糕点,味道是外面买的没法比的。

老师

馨园姐不仅是个茶人,而且对星座颇有研究,在豆捞坊吃个火锅的功夫就帮我们每个人看了新一年的运势。林子姐第一次来的时候坐在我对面,我心想这个人手劲太大,指头一碰弦有点儿震耳欲聋啊,我的琴声完全被碾压,原来林子姐太极拳很厉害,她有很多学生,她来学琴的原因和我一样,家里有一张朋友送的琴。小鱼是琴社年龄最小的同学,总觉得她长得像年轻时的张曼玉,她是个温暖的人。

班长

Jessie经常回台湾,但是她的琴弹得很好,我总想拒绝承认和她是一个班的同学,水平差距很大。她每次回来都带台湾的茶叶和点心来分享,还有Monica,她比我晚了三个月来,她用速记法把老师的话都记成笔记分享给大家,后来成了我们的督学,严于律己也严于律大家的处女座督学给我很大动力,逼我硬是连完《普庵咒》,非常感谢她。现在想想,我们琴社倒像个家,大家还冒着大雪,早上爬起来去吃油条豆浆,再一起去看电影《流浪地球》,一起在草长莺飞的季节爬山。

冬天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学习地点改在社长大力的会所,社长很神奇,他很忙,公司忙、打高尔夫忙,也没听到他说练琴,而他竟然就会《秋夜读易》和《阳关三叠》了,严重怀疑他是做梦时候练的,真的佩服他,还有学习委员Zen,他真的是可怕的超级奶爸,不仅琴弹得好,每次写雅集的稿子是全古文,我只能相信山外有山了。我不拼没法愉快的和他们做同学,于是我每周五一定要排除万难去上课。有一次下雪了,我家人说:“你没有看到正在下雪,雪很厚吗”?我说“看到了”然后就冒着风雪出门了。每周五去见老师和同学们,成了一个信念。记得有一天很冷,芳姐请来烤肉的师傅,我们在炭火和烤肉的香气中学琴听老师讲庄子。

学习委员

后来琴社又来了竺影和阴晴,也都是非常美好的人,大家约着以后去北京请老师带我们去见他总挂在嘴上的如山法师,一起去老师的老家山东,一起背着琴到处去看看,那成了我记忆里非常蓬松柔软的旧时光。

社长

每个月雅集叫做《月一寻盟》,有不同的主题,大家会弹自己新练会的琴曲,选一段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给大家讲解,有一次主题是《红楼梦》,老师没有拿书竟然把《红楼梦》给我们串讲了一遍。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从《沧海一声笑》、《仙翁操》学到了《酒狂》、《关山月》、《阳关三叠》、《忆故人》、《平沙落雁》、《普庵咒》。越到后来越感恩老师的耐心,在我们连勾和挑都分不清的时候,都能忍住没有抽我们的笨手,忍住不横眉冷对连谱子都不认识的我们,想想都替老师捉急。老师不是只教曲子怎么弹,而是把曲子的所有故事、细节、来龙去脉一个音一个音掰碎了讲,我们都知道老师八月要回国,总觉得八月还早,盼着日子再慢一点儿,

八月还是不期而至,分别的那次雅集,老师送给我们每人一段话,大家都无语凝噎,一年何其短暂,我依然在古琴这门艺术的门外徘徊,但是我会坚定的站在门口,看看会不会有一天就进了那个门。

老师回国后,出了一本书:《儒佛之道与现代社会》其中有一篇讲古琴,芳姐和Monica回国,背回了老师的书,每个同学的书上,都有老师的一段寄语,这本书一直在我手边,看到它,就好像那些日子又回来了。我们和老师有一个十年之约,希望到那时,我可以把一首琴曲弹到自己满意。

前天是非莎古琴社成立两周年纪念的雅集,我们又聚在闲人居,弹琴谈天气谈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收到一条消息,BC省疫情告急,一天的感染人数超过500,卫生局召开紧急会议,发布新的禁令,除家人外不得进行任何规模的社交,也就是说今日一别,下个月不知道还能不能如期举行雅集。离开前,社长送给我们每人一饼白茶,大家互相叮嘱着慢点儿开车,回去好好练琴。没有变,还是家的感觉。

11月9号,2020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这是个感慨万千的夜,不会作诗的我只好去努力翻一下2019年8月19号老师回国时即兴留给我们的诗:

君问归期必有期,闲人居里畅琴音。
相隔万里莫道远,七弦见证师生情。

想起学习委员Zen在雅集时说我们是“最难风雨故人来”,想起老师说“琴者情也”、“以琴务本,本立道生”,想起我们的十年之约,毕竟社长都《洞庭秋思》了,芳姐都自学了《流水》,这会儿一直还在下雨,伴随着这雨声,我还是抓紧练《平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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