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需要租房,帮他写了一段求租启示发在万能的友圈:“65岁单身男性,说英语,乐于助人,为人友善,爱清洁,handyman,虔诚基督徒,每天上班,求租交通便利的居所。”

房子一时没有找到,倒是引来许多关心,问W是否要找女友,要给出W更多的介绍,要W的照片看看,问他是白人还是华人,更有人好奇W和我有啥关联。

W担任烧烤义工。(作者供图)

为了答疑解惑,特意从与W的相识写起,尽量完整地介绍W(供有兴趣的朋友参考),同时希望通过记叙W这段不寻常的遭遇来揭示出平时不熟悉的一个圈层的生活状态,以更多了解加拿大社会真实状况。

与W的关联,咋说呢,完全是街头“偶遇”。借用那句歌词,属于“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看到W的时候,是一个周五午后。我刚从饭馆出来,拉开车门要上车时,视线越过低矮的树篱,正看到他举着纸板拼凑的牌子在路边向等红灯的司机乞讨。

这是一个大路口,车水马龙。他破烂的黑色跨栏背心,划破口子洞的牛仔裤,蓬松凌乱的头发、胡子,与其他流浪者无异。但是他腰间系着的黑色皮带、脚上的工人必穿的“铁头鞋”让我判断,他可能是“落难”不久,之前应该有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图自 shutterstock)

在唐人街见过太多的困于毒品的无家可归者,我很担心新的无家可归者沦陷于毒品,也非常愿意帮助无家可归者重新回到社会。数月前与本地著名的爱心人士“国民姐夫”(Jeff Jiang)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他慷慨地允诺:只要街头流浪的人愿意去工作,他的装修公司都可以接纳并培训。

想到Jeff的支持,我关上车门,打算去找这位流浪者聊聊。还没等我过马路,他已经穿过马路进入了加油站的便利店。我小跑着赶过去时,他手里攥着一根谷物棒正出店门,大概是用刚讨来的钱买的。也没来得及和他互相问候、自我介绍,便单刀直入地问他,“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愣了一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的不可思议的“碎梦之旅”。

他说自己是重型机车司机,可以开各种铲车、叉车、挖掘机等等,有加拿大政府要求的全部的相关的劳动安全证书。六月底,他拿到本拿比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的offer,时薪45元。奔着高薪,他从渥太华飞来,打算在这里工作几个月。

然而,他抵达温哥华当天,美梦就碎了。“我下了飞机,刚来高贵林就被偷走了行李和手机,所有的安全证书都丢了。”没有安全证书,应征到的公司不能接受他去上班,于是他只能在城市间游荡,已经滞留大温七周。“我不想去庇护所住,那里都是吸毒的人,每天都是疯狂的事情。我只能在街头辗转,我被困在这里了。“

听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我第一个反应是放心——他还没有吸毒。“你想找工作吗?”“太感谢了!我需要工作。有家公司让我下周二去上班。周一我要给新的公司打电话,确定周二在哪儿工作。在这之前,我如果能工作,就能赚些钱。我需要钱买食物。”手机夹里恰好有几十块现金,赶忙拉出来给他。“太感谢了!太感谢了!这可以帮我度过这几天。”

JPC Services Group公司老板Jeff Jiang(蒋浩)

我问他是否会刷漆,他说自己什么都会做。给了他名片,请他周一联系我,如果他周二的工作没有谈成,就推荐他去Jeff公司。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个手机,但是需要‘挂上钩’。”“挂上钩”这个词没懂,他解释说,就是手机入网。“那要去买个手机计划。在前面的center里就有卖。”

“Center在哪儿?”唉,Center就在他讨钱的路口的后面,他却不知道。“我带你去。”他看看我的车说,“你开车过去,我要回到路口去拉上我的行李走过去。”我俩迅速互相介绍了名字,分头行动。当时我没想到,后续五天的“救助之旅”从这一刻拉开序幕。

马路对面的Center开车去无法直接过去,要兜一大圈。我兜了几分钟圈过去,W也才到。他的行李箱非常笨重,拖着在商场里走显然不适宜。“你把箱子放在我车后备箱吧,这样我们能走得轻松些。”

“好主意!”在W的努力下,一个箱子,一个装得爆满的手提袋,一卷毯子和用来寻求帮助的写满字的纸板被挤挤挨挨地塞进去了。“我的车可得锁好,这里面是你的全部财产。”听我这么说,W哈哈大笑,“是啊,我就这些东西了,其他的都被偷了。”

找手机店的过场中,基本听明白了W丢失东西的过程。第一天丢了证件和手机,后来丢了吉他,又摔坏了两个备用手机,现在拿着的手机是J送的。“你带着吉他来?你还是个歌手?在酒吧驻场吗?”“以前下班后在酒吧唱,后来意识到我在酒吧容易喝多,就不再去唱了。我喜欢唱歌,唱了一辈子。” 说完他补充,“我今年65岁了。”“65岁可以退休了啊!”

“是啊,我就是想退休之前,来这个公司上几个月班,攒些钱去旅游。”“赚了钱,你不要储蓄吗?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收入分成日用、储蓄和旅游。”“分成三部分!我从来这么想过!你怎么能有这么棒的想法?”W的这份夸奖倒是充分暴露了他的财商的本地化特点——没有储蓄的概念。

W不仅缺乏储蓄的概念,对自己账户上的钱有多少、怎么花的貌似也不大在意。“我做这个工作,收入一直不低。有人需要帮助,我就给钱出去。我相信上帝会安排一切的,不想计较钱财。当你计较钱财时,你会变得焦虑,焦虑会偷走你的快乐。”

都露宿街头快两个月了,还这么乐观,也是难得。“可是人们还是最好学会照顾自己,不能总麻烦上帝啊。”W对我的玩笑不以为意,还挺诚恳地反思着说,“对,你说得对,我是给上帝添了不少麻烦。”

投币洗衣房。(图自 CBC)

由于J给W的手机是锁死服务公司的,我们换了三家店才让手机入了网。入网第一个电话,W打给了J,告诉J他的手机号码。以为J是他的老友,W耸耸肩说,“前几天在枫树岭的咖啡馆里聊天认识的。”也是在听完W的挫折后,J给了W这个旧手机和一些零钱。大温虽然是W的“伤心之地”,可也到处有好心人。

午餐时打了包,问W是否可以吃,他又是一番致谢。问他下一步什么打算,W说现在有了钱,他想去投币洗衣店洗衣服,他所有的衣服都脏了。等他有了干净衣服后,他就能去游泳池洗澡了。

家里最近收拾了不少穿不着的衣服准备捐出去,正好可以送给W一些。于是去了洗衣店放下衣服,再去游泳池。让W在游泳池给手机充电,我回家去找旧衣服。以为半小时能回来,结果花了近一个小时。

折返游泳池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W所有的家当都在我的车上,包括我给他的钱!很担心他会着急。没想到W一点都不着急,他说以为我在家没有找到合适他的衣服、去洗衣店取他的衣服了。没有如此乐观的思维方式,可能很难在困境中坚持这么久。当W穿着干净衣服从游泳池意气风发地走出来时,他开心地说:“满血复活了!”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睡在麦当劳?(图自 CNN)

为了给手机充电,送他去附近的麦当劳。原本我认为写着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是流浪者晚上容身的好场所,但W告诉我说,“如果他们识别出你是无家可归者,会让你每30分钟买杯饮料,以此驱赶你。”无论是麦当劳还是Tim Horten都一样。流浪者只能在户外过夜,结果就是像W这样”数次的被偷、被抢。

如果气候不好,真是长夜难捱,这也是我读过的一些报道中说流浪者最终去吸毒的原因。这个温和到傻白甜的社会的底层内核依然是丛林法则。

“如果安全,我不在意住在户外。”16岁高中没有毕业,W就离家出走,原因是不喜欢读书,就喜欢干活。“我从六七岁就开始捡瓶子卖钱。从上学起,我的文具、玩具、冰球棍,任何我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赚钱来买,根本不懂什么是父母给的零花钱。十二岁时,我已经能赚钱给我母亲送花了。”

W以自己喜欢劳动、会干活儿为荣。“园丁、建筑、司机,什么体力活我都做过。22岁之前,我已经横贯加拿大东西五次了。”“五次?都是搭乘公车吗?”“公车,也搭便车。我总是保持清洁,衣着整齐,随身背包也不大,有礼貌,很容易搭车。”“你还真是爱干净!没想到你有了钱就要去洗衣服。”W的笑声中透着几分自豪,“我一直爱干净。我的公寓有三个卧室,都是我自己收拾。”

“你在渥太华有三个卧室的公寓,可在BC省竟然成了流浪汉!”对我的惊叹,W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是啊,我还有辆大皮卡呢,很能装东西。这次没有开过来。”感觉W的经历太戏剧化了,从有车有房到流落街头,仅一步之遥。可是仔细想想,人生道路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可能就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对于W下了飞机就在高贵林遭遇偷窃,我没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在高贵林被偷?你难道不是事先订好旅馆,下了飞机直奔旅馆休息吗?”W看了看我,无奈地说,“你说得完全正确,我确实应该那么做!可惜我没有那么做。”没有做的原因是,W很喜欢大温的夏季,凉爽、干燥、没有蚊虫,他认为非常适合在户外住。他也是“有备而来”——带着吊床和毯子,打算在树林中露营两天,等长周末结束就去上班。他对高贵林的印象不错,因此,他从机场坐天车辗转来到高贵林。

到了高贵林已经是晚上了。买了披萨在户外享受清凉时,看到几位流浪者,W主动把披萨分给他们吃。未曾料到这几位流浪者分工,有人和他聊天、有人偷他东西,披萨没吃完他的装证件和手机的包就不见了。“我还有一百多现金,我说把现金给他们,请他们把证件和手机还给我,但是他们不承认是他们干的。”于是,两天的露营被迫延长到近两个月。

W报案了,警察也无能为力。在大温地区“露营”这么多天,W认为皮特草原最安全。“那里很安静,晚上没有其他人来骚扰你。”“那你为什么不在那里,还要来高贵林呢?”“那里没有游泳池,不能洗澡。可能这也是为什么那里没有什么流浪者愿意去。”真是甘蔗没有两头甜。

手机卡办完了,还有一些盈余,W说他不需要再上街乞讨,他要好好恢复一下,准备以饱满的状态去上班。周六我要赶到列治文办事,还有两场义工活动,邀请W同去,他非常高兴。“周日你可以去图书馆休息。”“周日我要去教堂。”他自豪地补充,“14岁时,我自己走进教堂,没有任何人引导。”我注意到,就算坐在车里吃打包的饭菜果腹时,W也会先合目做餐前祈祷。

次日,我从家里找了一只空行李箱给W替换他的破损发臭的箱子。整理箱子时,有个玻璃杯摔碎了。W很注意地把碎玻璃渣踢到路边。我们要出发了,上了车,他担心没有踢干净,下车又清理了一遍才放心。几天相处下来,这些细节方面的公德心在W的行为中随处体现。这真是加拿大的公民教育的扎实和社会文明的普及的佐证。

第一场义工活动是准备烧烤食物。W当仁不让地代替原来站在烧烤炉前的大姐,动作娴熟,善于谈吐,引得好几位义工跑来拍照留念。烧烤之余,抬头看到绿荫蓝天,W感叹说,很高兴能重新回到生活中。我也为他感到高兴。下午回来的路上,W提出来帮我洗车,他为他的行李弄脏了我的车后备箱表示歉意。烧烤、洗车、去教堂这些日常琐事,让W逐渐容光焕发起来。岂料周一在ICBC见到W时,他又很沮丧——前一夜露宿时,再次遭遇偷窃。

在沮丧的同时,他也为流浪者的行为感到无奈。像他自己,这些天流浪时曾收到警察的50加币的罚单。警察开罚单的理由是有人投诉他在大街上乞讨。“可是你已经身无分文了,还怎么付罚款?”“没办法,这也是警察的工作。等我过些天工作后,我会付掉罚款的。”顿了顿,W叹息着说,“流浪者没有工作,不让乞讨,再没有庇护所可以去,就只有偷窃了。”

(图自 CBC)

晚上请W吃了米线,也算给他鼓鼓劲。饭后出了餐厅,转眼W就消失了。我正纳闷儿呢,W回来了,他说看到不远处有位乞丐,特意绕过去和乞丐聊聊,发现乞丐坐着轮椅,说话还很迟缓。他回到车里,从后备箱的大衣里翻出未被偷走的剩余的十几块钱,拿了几块钱去给乞丐。刚下过雨,天气寒凉,我回到米线店为乞丐打包一份米线。店主听说是送乞丐的,马上打折。

之前允诺让W周二去上班的公司并没有按时给他安排工作。于是周一晚上,我打电话向Jeff求援,Jeff说他来安排。晚上十点多,Jeff回电话,终于为W找到了岗位,同时在努力帮W找住处。这么短暂的时间内能安排工作就很不容易了,不能把住房的重担也压在Jeff身上。于是,我发出那条寻租启示。

周二送W去上工时,我向W转达了大家的关心。W对他自己受到关注感到非常开心,他说能找到女友当然最好,谁也不想孤老终生。至于他的族裔,他没有琢磨过,肯定不是百分百的欧裔,他记得父亲说过,曾祖母是“Indian”公主,至于是原住民的Indian还是印度的Indian,他未追问过,“我出生在新斯科舍省”。我说要给W拍照发给索要照片的微友,W边被拍照,边担心自己不上相。

拍完照后,想起来提醒W查查银行账户。W惊喜地发现,他的第一笔退休金终于到了。钱虽然不多,也够买回渥太华的机票。高兴归高兴,暂时却走不了,因为至少要有一张带头像的证件才能上飞机。

W说,如果能有人让他搭车开去渥太华,他可以全程负责驾驶。我问一位计划开车去安省的朋友何时出发,对方说下午刚到多伦多。而且就算为了搭车来开车,也需要驾照啊。在补到证件之前,看来W不得不继续滞留大温了。

寻租广告发出之后,在沈小姐、李小姐、马小姐等几位朋友的接力下,周三为W找到了落脚之处,他终于可以“安居”。搬入住所时,看着小屋里的单人床,W感慨,“自从上次离开我的床,没想到这么久才能重新躺倒床上。我这辈子应该再也不想去露营了。”

躺到床上与躺倒自己的床上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W还要继续加油。

说明:本文除第一张外皆为说明性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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