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S城的天气正热得出奇,坐着不做事,浑身依然湿湿的,像刚刚从水桶里捞出来似的。比这天气还热的,就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出国热”。
一辆绿色的机场专线大巴,缓缓驶进S城国际机场的国际出发站台,停稳,车门打开,身穿各式各色各季服饰的旅客们,从开着空调的大巴上鱼贯下车,从大巴的肚子里,把各自的行李取出。小于和晓玉是发车时最后上的车,坐在最后一排。下车也只能是等到最后。
一下车,小于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镜片上全是雾气,从空调车到车外高温环境没有过渡的直接物理反应。小于赶紧用手指把镜片上的雾气抹一抹,能见度恢复了一点。于是,两人赶紧从车肚子里拿出最后的一大一小两个旅行箱,推着机场行李车,进入候机大厅,三步并两步,匆匆地朝着远处荷兰航空KLM的登机办票柜台,一路小跑而去。
“去哪里?”柜台内值机小姑娘柔声地问。
“荷兰,海牙。”小于气喘吁吁地回答。
“奥,到史基浦。几位?”值机小姑娘边说,边拿过了小于递上的机票和护照,开始敲打电脑键盘。
“不是不是,不是史基浦,是荷兰海牙。”小于急促地回应。
“是这样的,本航班直飞荷兰阿姆斯特丹,机场就叫史基浦。从那里,你可以换乘当地的城际火车去海牙,很方便的。”值机小姐耐心地解释道。
“是这样啊!谢谢。就一位。”小于好像明白了,对站在一边的晓玉对视了一眼,好像在说,“放心吧。”
值机小姑娘麻利地办完登机和行李托运,把护照和登机牌交还到小于手里,又叮嘱了一句,“行李到史基浦。”小于和晓玉看着自己的大旅行箱,顺着黑色传送带,不紧不慢地朝里面滑了进去,中间还翻了个身,一转弯,就消失不见了。
小于背着双肩包,晓玉拉着小行李箱,两人一起走到了国际出发安检入口处。晓玉不能再往里送了。”记得写信,一到学校就写信回家报平安,我等着你。”晓玉依依不舍地说道。
“信封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整整100个。”边说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盒信封,帮小于拉开双肩包,塞了进去。“我把邮票也贴好了,是国际航空的邮票,地址也写好了,还是寄到图书馆收。你到了以后,写了信,装进去,就可以寄了。”
“知道了。”
小于把晓玉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嘴贴在晓玉的耳边,像发誓一样轻声地说,“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晓玉重重的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有两行泪水。
飞机轰的一声腾空而去。坐在靠窗位子的小于,两眼盯着窗外,人,树,电杆和房子飞速地向后闪去,第一次在空中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熟悉的城市,在慢慢地变小,渐渐地远去。只见远处一座红色砖墙的大楼,在一片绿色的林子中间,若隐若现。那是小于和晓玉相见到相恋的学校图书馆。
小于是当地一所综合大学的年轻老师,一年前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一边教书,一边准备报考博士。学校名气不大,但小于的上进心挺大。有空没空都往学校的图书馆跑,看书,查资料,备课,写研究报告。他中等个头,长得挺结实。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要把这世界放大再放大,拉近再拉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握这世界的全部。而旁人看来,小于好像不是在看书,而是在闻书。
不远处,时不时朝着小于闻书的样子盯一眼的是晓玉。她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每次小于来看书,晓玉就像是被吸铁石吸引了一样,总在小于的书桌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边整理着书报,一边不时透过一排排书架的空隙,或是一叠叠书籍的缝隙,向小于坐着的地方悄悄地看一眼。
时间久了,晓玉不时会把小于桌子上慢慢堆积起来的书稍稍整理一下。小于也会请晓玉帮忙找一些新的或旧的资料书。晓玉会在找到的资料书里夹上一张纸条,悄悄地递到小于的桌前。后来,小于也学会在还给晓玉的书中夹上一张纸条。一来一往,两人就这样相识。再后来,就这样相恋了。
“你最近怎么也看一些介绍外国大学的书?”
“我想出国留学,申请国外的博士课程。要有奖学金的,否则,我上不起。”
“有希望吗?”
“嗯,找到一个欧洲的学校,在荷兰的海牙,达到要求就有全额奖学金。我想试试看。”
“太好了,祝你成功。”
“谢谢。”
过了几天,晓玉陪着小于去学校大门口的邮局,把厚厚的一叠大学申请表投进了邮筒,有美国的,加拿大的,英国的,当然还有那个荷兰的。“贴了不少邮票。”小于心疼地说,“值得。”晓玉对小于说。
一晃眼,几个星期过去了,小于依然每天去图书馆看书学习,当然也是去看晓玉。更主要的是去看有没有那些申请学校的回信。因为所有申请表的回复地址,都是学校图书馆,晓玉转交小于。小于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图书馆接受外国大学的信函最自然,而且地址也是最稳定可靠。更重要的,是晓玉靠得住。
在等待中,度过了6月,7月,眼看9月国外大学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忽然有一天,晓玉匆匆的把一份上个月的香港报纸送到小于的学习桌子前,“所有的外国奖学金都停止了。”小于听了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两眼忽然啥都看不见了,镜片上全是雾气。
飞机在一万米高空的平流层内平稳地向西飞着。周围的旅客都已进入了睡梦中,小于却怎么也睡不着。轻轻打开双肩包,拿出晓玉出发前送的那盒信封,仿佛看到了晓玉期待着的那种眼神。
两年前,所有小于申请学校的国家都停止了对中国学生的奖学金申请。心灰意冷的小于和晓玉只能继续在书海里畅游,期待着共同游过爱情的长河到达幸福的彼岸。而就在两个月前,晓玉急匆匆地给小于送来一封厚厚的来信。打开一看,是荷兰的大学入学通知,并告知小于申请的奖学金恢复发放,如果接受这个奖学金,请尽快办理签证前往学校报到。
小于和晓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两个月当中,两人一起去北京荷兰大使馆办理了签证,一起去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一起在S城一家带空调的饭店里举行了婚礼,也算是和亲朋好友的辞别。小于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饭店位于市中心的主大街上,左边是银行,绿色的,应该是农业银行吧。右边是邮局,也是绿色的,包括营业员的服装和邮筒。小于在书中读到过,人们把医生护士形容是白衣天使,而把邮电职工称为绿衣天使。
飞机在万米高空平稳地飞行,小于似乎感觉到离绿衣天使更近。今后只有靠绿衣天使帮忙,才能和晓玉时刻在一起。想到这里,小于从双肩包里拿出笔和纸,在小餐桌上摊平,打开头顶的阅读灯,写道:
“1991年9月X日,海牙
晓玉,你好,我已经顺利到达学校,......”
一天以后,在一幢欧式的花园小楼,迎接小于报到的是学生服务处的马丁,个不高,不像一般荷兰人那样大高个,不胖不瘦,光头,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并不是那种扑克脸,而是那种会使人产生好感的真诚地微笑。听其他中国同学讲,马丁在这个办公室工作好多年了,很愿意帮忙,学校的后勤,特别是学生公寓住宿的安排,都可以通过他来办理。
“欢迎欢迎!”马丁边说边接过小于的入学通知,然后拉开一个柜子的抽屉,抽屉里按英文字母秩序排列着一长溜一模一样的信封。从”Y”一格,马丁拿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小于的名字拼音。
“这里面是你在学校的信箱钥匙。你以后所有的学习和个人的联系,都可以用这个邮箱。”
“那寄信呢?”小于急忙问道。
“寄信的邮筒就在楼门口,右边的那个就是。国内国际邮件都收。”马丁回答道。“所有上课和老师信息,都在新生欢迎礼包(Welcome Package)里,你在邮箱你可以找到。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谢谢!”
小于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把钥匙,一把学校信箱的钥匙。
学校的信箱有一个童话般的名字,叫“鸽子笼” - Pigeon Hole。就像晓玉老家养鸽人做的一格一格的小鸽笼,每个格子里住着一个鸽子,鸽子觅食玩耍回来,就回到各自的格子里休息睡觉。一格一鸽,一鸽一格,就是各自的领地,不会弄错。“欧洲人就是浪漫,连普普通通的邮箱,也给起一个童话般的名字。”小于默默的念叨。
按照姓氏字母排列,小于很快就在“鸽子笼”找到了自己的信箱位置,用马丁给的那把钥匙打开信箱,里面满满的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封和五颜六色的通知单,讲座、聚会、舞会,还有那份马丁讲的欢迎礼包。
把所有的信封和通知单装进双肩包,又从包中拿出笔和那封在飞机上就已经预先写好的给晓玉报平安到达的信,打开晓玉塞进去的那盒信封,从中抽出一个。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上自己学校邮箱的地址,用舌头舔了舔信封封口处的胶水,抚平粘好。
朝着进来时的方向,走过长廊,出了大楼,小于朝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街边有一个绿色的箱子,应该就是马丁讲的那个邮筒吧。小于把手中的信,朝邮筒的开口处插入。终于送了一口气。
这样,小于每隔三、四天,就给小于寄出一封信。同样,也翘首以盼晓玉早日回信。每天上课前,下课后,课间休息,小于都会到属于自己的“鸽子笼”看看,有没有晓玉的回信。一周,两周,三周过去了,到第二个月,其他一起来的中国同学已经陆陆续续收到家人的来信。而他的信箱里依然空空,没有晓玉的任何信息。他有点耐不住了,看见一个中国同学,正在兴高采烈的读着信,马上走过去问道,“你收到家信了?”
“是啊,女朋友的信,太开心了。你没有收到吗?”同学答道。
“没有呀,不知怎么搞的。我一来就给家里写信了,一个半月了,都没有收到回信。”
“你贴邮票了吗?”
“贴了呀。”
“你写地址了吗?”
“写了呀。”
“你寄出了吗?”
“寄了呀,就是门口的绿色邮筒寄的。”
“什么绿色邮筒?这里的邮筒都是红色的。绿色的是垃圾桶。”
“......”,小于的眼镜呼的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全是雾气。这一个半月给晓玉写的信,竟然全都”寄“给垃圾桶了?!小于不敢相信,像逃一样奔出长廊,差点和拿着满包邮件的马丁撞个满怀。
撞开大门,冲到小楼的门前,已经是初冬的海牙,冷空气一下子把小于眼镜上的雾气吹散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小楼一边站着一个筒,绿色的,另一边也站着一个筒,红色的。走近红色的那边,看见在几乎看不见的角落里印着PostNL(荷兰邮政)。真的,真是红色的才是荷兰的邮筒,而老家的邮筒明明都是绿色的,还偏偏和荷兰的环卫保洁部门一个颜色?绿衣天使在荷兰怎么成了环保工人?
从那天开始,小于几乎是每天一封信的频率,给晓玉寄去相思之苦,全部投入在红色的邮筒之中。
很快,小于的“鸽子笼”里有来信了,打开信箱,小于愣住了。也是一天一封,都是他从红色邮筒寄出给晓玉的信。为什么?只见信封上盖了一个戳,写着荷兰字,看不懂。
小于只能拿着信,来到马丁的办公室,请教缘由。马丁拿过信,看了一眼那个戳,就对小于说,“你没贴邮票。”
“我贴了呀,是国际航空的。”小于急忙争辩道。明明晓玉告诉我的,他心里理直气壮的。
马丁指着邮戳和信封上的邮票,客客气气的,带着往常一样的微笑说,“你贴的是中国邮票。从荷兰寄信,要贴荷兰邮政的邮票。”
呼的一下,小于的眼镜片一片雾气,完全看不见了。
从马丁办公室一下子买了100张荷兰邮票,国际航空的,小于心里只有晓玉,哪怕多贴几张邮票,只盼早点把信寄出,寄到晓玉手里,这样晓玉可以早点回信。
不出一个星期,小于的“鸽子笼”果然有信了。但是,这次还是自己寄出的信,又是退信?!
果然,笑嘻嘻的马丁告诉小于,荷兰收信人的地址是写在信封的下面居中,寄信人的地址写在上面偏左上角。原来,晓玉按中国的习惯,把图书馆的地址写在了信封的上面,自己又把学校的邮箱地址写在下面空白的地方,看上去就像收信地址,所以,邮局把信又给寄回来了。
小于重新买了新信封,按马丁教的方法写好地址,贴上荷兰女王头像的邮票,双手慎重地把信投进了红色邮筒。
一个月以后,小于打开“鸽子笼”,真的发现一封来自S城的来信,自己出国两个多月来,第一封晓玉的来信。呼的一下,小于的镜片全是雾气,看不清了。用手指抹一抹镜片,平静一下情绪,小于拆开信封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于儿如见,......”。
不是晓玉写的信,是岳父大人写的。岳父在信中告诉小于,晓玉病了。自从小于出国以后,晓玉就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盼着小于的来信,最终病倒了。直到两周前,终于收到小于的来信,顿时晓玉就像是枯木逢春,才慢慢恢复过来。怕小于着急,晓玉当天就让父亲先回一信,等自己能够起床了,就给小于写信。
看完岳父的信,小于的眼睛模糊了,这次不是雾气,而是泪水。
从那天起,小于每天都早早地来到学校,比马丁还早。开完”鸽子笼”,取了信才去上课。
(转自 华侨新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