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zoom”视屏上见到被两个儿子环拥着、刚刚逃出新冠肺炎魔掌的田娜,清癯的脸上露出一种欣慰喜悦的笑容,两个儿子热泪盈眶,有种喜极欲泣的神情。爱梅一时间被他们母子仨的神情感动,也觉得泪珠盈眶,喉咙发紧,竟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仨,既无血缘关系,又非同种同文,但那种超越国界,超越民族,休戚与共的情谊竟令爱梅心潮澎湃,感触万千,人性的至情至深莫过于此。

爱梅认识田娜这一家人也有七、八年了,当爱梅收到马克和卢克这对双生子邀请她参加他们妈妈出院后第一次的“zoom”视屏见面时,心里感到特别高兴。历经磨难的这两个孩子,终于在医护人员的尽心尽力的抢救下,夺回了他们的妈妈。电邮很简单:“感谢上帝,我们的妈妈回来了,请您参加我们的视屏欢庆会。“

这封电邮给爱梅带来了欣喜和感恩,也带来了感叹和回忆……那是七年前的夏天,爱梅来到南加州这个小城市探望儿子一家。这个小区是一个盆地,周围群山环绕,房屋沿山而建,错落有序。虽说南加州已经多年干旱少雨,但这个区隶属一个高尔夫球场,因此区内依然绿树成荫,绿油油的草地,按时令栽植的花卉,俨然是一幅世外桃源景象。园区内各种设施齐全,网球场、游泳池、健身房、餐厅、美容室、小商店。对爱梅来说,这个远离大城市的小区,静是静了,但似乎也太静了些,尽管大门有24小时的门卫,但来往的车辆都是服务人员的车辆居多,园区内少见住户走动。从家门走到门卫处也得20分钟,住户都是从车库开车出去,因此她来了些日子也不知道左邻右舍都是何许人。儿子虽然在南加州安了家,可工作还在纽约,只有周末才回来。媳妇是护士,护士是12小时工作制,天微亮就出门,要到晚八点才回来,小孙子按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才出世。尽管爱梅不是个好动的人,但这样的日子呆得也实在无聊。

那日她打定主意,不如先回温哥华,等媳妇临产时再过来。屋里每两周有清洁工来打扫,倒也不需要她费心,只是前院她栽种的玫瑰需要修剪收拾一下,她拿着工具出得门来,原想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就手将门一带,却忘了将弹簧松开,门就此牢牢地关住了。爱梅一下子懵了!这时正好是中午时分,园内静悄悄的,无奈之下只好去敲左邻右舍的门,门铃摁了好一阵也不见丝毫回应。这才想起儿子说过,这里很多住户只是把这里当度假屋,周末假期才过来小住。她怅怅然坐在门廊下,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辆银灰色奔驰车从大路转过来,爱梅本能地快步走过去,那辆车倒也自然地停下了。车窗摇下来,一位中年白人妇女探出头来用英语说:“Do you need help?”,见爱梅是华人,又转过身对后座的两个男孩说了两句,只见后座的一个男孩探出头来用华语说:“奶奶,您需要帮忙吗!”

一口纯正的国语从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倒着实让爱梅楞了一下。这个小城市百分之八十六是白人,而这个园区不要说华人,连亚裔居民都少见,乡音就是这样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在异国他乡能将不相识的同种同文的人系在一起。

爱梅用英语和那位白人妇女说:“我出来修剪玫瑰,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门外,不知能否借用一下您的手机?”白人妇女见爱梅英语流利,也随即走下车来,并招呼那两个少年也下车。

“我叫田娜,他们是马克和卢克,我的一对双生子。”田娜自我介绍,她是这里的地产经纪,爱梅用她的电话给媳妇打通了电话,媳妇一时走不开。田娜热情地邀爱梅到她家坐等,爱梅虽觉有些冒昧,但别无他法,也就只好再三谢谢田娜,田娜家就隔了两条街,很快就到了。

田娜家里房子不算大,三间卧室,由她和两个孩子分住,一间书房兼作田娜的办公室。整座房子布置得温馨而雅致,唯独不见有男主人的痕迹。爱梅有点疑惑,她在海外住了40多年,生活习惯已多少有些西化了,不好打听他人的隐私。她不经意似地问了句“孩子的爸爸是华人?”

也许是西方人习惯坦率,也许是在内心压抑得太久需要找人说道,田娜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也不在乎爱梅只是刚相识,迳自将她的家事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不是,”田娜回答得很干脆,“他们是我和前夫14年前在中国内蒙领养的,他们两兄弟是双胞胎。我们领养时,他们才四个月。”马克和卢克这时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一角看书,并不在乎田娜说起他们的身世。

十四年前,田娜和她结婚五年的丈夫林顿,在知道由于林顿生理上的先天缺陷,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林顿是独子,大学毕业后就继承了家庭的企业。田娜是他相恋四年的大学同学,一毕业他俩就结婚了。一个上层家庭应有的一切他们都有,没有子女是他们唯一的缺憾。通过中介机构的办理和推荐,他们决定远赴中国内蒙去领养一个女孩子。是男是女,他们本就没有既定的打算,只是听说福利院的孤儿大都是女孩,他们先参加了领养儿童的家长联谊会,见到了养父母和领养儿童如水乳交融的亲情关系,儿童给一个家庭带来的欢乐,也给他们要领养孩子增加几份勇气。

在中介机构职员的陪同下,他们来到了内蒙的一所儿童福利院。院里有二十多个孩子,女孩多于男孩,还有几个有先天缺陷和遗传性疾病的男孩。孩子们虽然由于各自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但在福利院的照顾和呵护下,个个干净,活泼可爱,并不给人以“弃儿”的感觉。

一时间看得田娜和林顿眼花缭乱,好像个个都是娇艳欲滴、含苞欲放的鲜花,不知选哪个好!这时,有一位工作人员过来问田娜和林顿愿不愿意领养一对双胞胎男孩。孩子父母是机器厂工人,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留下两个三个月的孤儿,亲戚又多是贫苦人家,无力抚养,就送到福利院来了。倒也有无子女的家庭愿意领养一个,但这样就免不了要将两兄弟拆散。要是能有一个家庭同时领养这两兄弟也好让两兄弟不致于再次骨肉分离。就这样,马克和卢克进入了田娜和林顿虚席以待的家庭。

田娜从书房柜子里搬出来好几本两个孩子的相册,还有一个文件夹。“这是领养马可和卢克的各项手续文件以及这两个孩子的家庭背景资料,等他们长大成人,我就会交还给他们,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

那几本相册都是两个孩子成长的记录,从他们来到这个家庭开始,好像每一个环节都没有遗漏,孩子翻身、会坐、学爬、学走路,,,

“我每年给他们整理一本,现在已到第14本了。”田娜脸上的笑容那么自然,完全是一个做母亲发自内心的喜悦。爱梅心里无限感叹,心想就是亲生的怕也未必能做到那么周详。“他们的华语怎么说得那么好?”

“这里有华人组织的中文学校,他们从三岁开始,周末我就和他们一起去中文学校,我也跟着学了些中文。我还参加了这里领养中国孩子的家长会,交流体会、心得,学会和不同种族的孩子沟通,也让他们不要忘了他们本身的文化,还组织家长和孩子一起去中国旅游。我也带他们回去探望他们的亲戚,拜祭他们的亲生父母。

爱梅心想,不敢说这两个孩子是因祸得福,但为他们能在这样一个充满爱的家庭生活,你能感到命运之神对他们的特别眷顾。对膝下无子女的林顿和田娜又何尝是只有义务,他们不也享受到了原本缺失的天伦之乐吗?

电话铃响了,媳妇琳达来电话说是过来接爱梅,爱梅匆匆告别田娜、马克和卢克。回家路上和琳达谈起这一家,琳达好像并不意外,说“知道有这么一家人,原来就住在我们家那头的街口。”

“我们刚搬来时,他们正闹离婚,后来田娜带着孩子搬了出去。那男的还住在这里,只是女主人换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爱梅听了颇感意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一家人怎么会闹离婚呢?”

琳达笑了。“离婚跟人的好坏有什么关系!感情不好,性格不合都会离婚。”琳达是白人,和儿子相恋10年才结婚,这在华人中也少有,事情因人而异,确是不能一概而论了。

夏去秋来,孙子也按时问世,爱梅虽有子女三人,这个孙子却是唯一的。爱梅年轻时和丈夫忙于事业,三个孩子都是由保姆带大的。丈夫病故后,她移民来加拿大,无所事事,就盼著有个孙子。媳妇琳达原以为有三个孩子的婆婆应该对带孩子颇有经验,谁知这个婆婆和她一样,好像第一次做母亲,一问三不知。反倒是偶遇相识的田娜成了爱梅的婴儿顾问,两家走动也就更为频繁了。巧的是儿子文远在一次会所酒会上和林顿相识。林顿温文有礼,知识面也很广,文远对他颇有好感,而爱梅因林顿和田娜离婚,就认定是林顿的错,反倒对林顿有些偏见。

人们常说的婚姻“中年危机”,也许有几分道理。领养了马克和卢克十年,这个家庭一直很和睦,享受着天伦之乐。马克性格内向,喜欢看书,小小年纪就喜欢和养父谈论时事经济,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英语自然成为他的第一语言,但从小就学华语,虽赶不上同年龄的华人子弟,但日常交谈却是相当流利。比马克小一个小时的卢克似乎像养母更多一些,他比哥哥长的更壮实,性格外向,好运动,从三岁开始学打网球,现在已俨然是会所儿童网球队的队长。养父母给了他们最优越的生活条件,完全按照上流社会的规格悉心在培养这两个孩子。从领养这两个孩子开始,田娜就辞职在家做了全职母亲,眼里看到的,心里想的,日常生活中全是以孩子为中心,充分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无意中疏忽了夫妻之间的感情,虽然两人都很疼孩子,但在林顿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有时甚至对孩子还有几分妒忌,好像是孩子抢走了田娜对他的感情似的。

林顿公司里的女秘书卡门是个有心人,出身贫寒的她一心想找个有钱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林顿感情上微妙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公司里,她对林顿照顾得无微不至,在工作上格外努力讨得林顿欢心,一次周末酒会,林顿喝醉和卡门一夜风流。林顿后悔不已,但落入卡门的圈套,卡门以破坏林顿名誉相逼,林顿不得不向田娜提出离婚。后来田娜和爱梅提起这件事来仍是泪流满面。

那晚已经过了子夜12时,林顿回到家,孩子都已经睡了。林顿进卧室第一句话就是:“田娜,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田娜对这突如起来的要求如五雷轰顶,虽说这几年来夫妻感情有些淡薄,相处得也还是可以的。近20年的夫妻,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吗?”要说林顿有外遇,田娜认为根本不可能。

林顿只是说:“我们性格不合。”性格不合,也已经过了20年。田娜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两个孩子可以由我抚养,我可以请个管家照顾他们,或是送他们到寄宿学校。到18岁,他们也就可以独立了。”林顿低声地嘟哝,平心而论,林顿是出于无奈,他是有苦说不得。他怕事情闹大,怕身败名裂,不要孩子也是卡门开出的条件之一。

“坚决不行,和孩子10多年的感情就凭你一句话就一笔勾销了吗?”田娜也开始来气了。“两个孩子已经失掉一个家,我不能让他们再失掉第二个家,你不要孩子,我还要呢!他们是我一点点带大的,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和亲生的何异?”

当田娜了解林顿个中情由也觉难办,后悔自己多年来忽略了林顿的感受,一个家的维护不尽是儿女还有夫妻。他们平静地办完了离婚手续。田娜带着两个孩子搬了出来。林顿也后悔没有很好地和田娜沟通以致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法院虽然判定孩子的抚养权归田娜,但林顿有探视权,他们默守着当初领养马克和卢克时的承诺,要给两个孩子以父母的爱,给孩子一个家,虽然这个家已不是那么完整。

离婚后,田娜和两个孩子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田娜没有再婚,她重新回归社会,做了一名地产经纪。马克和卢克课余和假期都像北美一般孩子一样打工,家里的活,从做饭烧菜到收拾家里的杂活乃至剪草,小修小补,两兄弟都包了。他们说,“我们长大了,不能再让妈妈操劳了。”中学毕业后,以他们的成绩,他们原可以到外地名校上学,但他们坚持留在本地上大学,为的是陪伴妈妈,照顾妈妈。

田娜感染新冠肺炎,住院隔离,病情凶险。邻居们说,从未见过这两个大小伙子如此失魂落魄,愁容满面。马克说:“妈妈养育我和卢克的恩情,我们还没有报答呀!”

本文作者简介

阿木,原名刘慧琴,加拿大华裔作家。八十年代移民加拿大,移民前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移民后业余写作不辍,出版有个人文集及翻译作品集等多部,主编及参与主编文集十余部。和住在温哥华的、二十年代成名影后胡蝶成为忘年之交,为胡蝶撰写回忆录。2019年,重新整理、补充胡蝶回忆录,新版的『胡蝶回忆录』附有一百多帧胡蝶珍贵照片,将于今夏由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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