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姐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你可以叫她小张,张小姐,张老师。她美而不自知,但因为确实美,也藏不起来,她占全了过去人们对美的那几个形容词:浓眉大眼高鼻梁,樱桃小口,齿白唇红。

她生活在西安城墙根热闹非凡的小巷子里,气质脱俗又品学兼优,全巷子人提起她那是很骄傲的。后来上山下乡,被分配到工厂,遇到了一个平凡但对她至死不渝的小伙子,他们俩把我生下来了。

文艺青年小张,就是我妈。

她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让我知道什么叫文艺的人,她擦着永芳牌雪花膏,烫着卷卷的头发,我总觉得理发馆的人应该加收费用,因为她头发又硬又厚又密,这点还遗传给了我。她学中文,和我们班其他同学的妈比起来,赢在长相气质和谈吐。

她穿什么都好看,有一件浅浅的雪青色毛衣,是我爸从青岛出差回来给她带的,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她穿那件毛衣好看到毛衣都有灵魂了。

她讲课的时候声音很大,我去她们学校找她,在一楼就听出她在三楼的哪间教师,她是个好老师,尽管有时候有人说话她会用粉笔头稳准的砸过去,但也不影响学生们爱她。

年轻时候的她,真的是,文艺、女神,那时候如果有网络,她说不定被偷拍成网红了。

昨天我和她吵架了,整整一年半没见她,隔着电话结结实实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吵完安静下来,据我用脚趾头分析,文艺青年小张,她想我了。

小张,是我爸对他的称呼,一直到她们认识的第三十年,我爸依然这样称呼她,小张,这个女人真的是被泡在蜜罐里几十年。忽然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叫她小张的人,生了一场病,头也不会地走了。

我爸走了,他好像变成了我妈的盔甲。有好几次她走路不小心,重重的摔倒,她给我打电话说:“我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没有摔破,你信不信,一定是你爸在保护我”。

有一年我带我妈去泰国旅行,团里的人问她,“姑娘她爸爸怎么没来”?我正准备回答,被她抢先道,“她爸出差去了”。我看着她斩钉截铁的样子,我都快要相信,我爸的确,只是去出差而已。现在有个同样的问题,我已经出国六年,而我们院子的人,每次问到我的时候,我妈都说我在上班,很忙所以不能回来。我想,大概她只要不承认,我爸就永远在出差,而我,就永远在上班。

那天半夜,闺密发给我一个视频,她在我家,陪我妈过生日,我妈史无前例的带着买蛋糕时赠送的纸质生日皇冠,面前摆着插蜡烛的蛋糕,不紧不慢地说:“我已经忘了今天是我生日,谢谢刘梦在家里带我去吃饭,给我买了蛋糕,很感动很开心”。

这一年多,每天我和她只能发发微信,视频看一下,有一天,发微信打电话她都没接,我开始胡思乱想,因为她心脏从我爸走的那年开始就不太好,她戴着个卡片说是可以保护心脏,后来说心脏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就不戴了,我急疯了浮想联翩,给大家打电话帮我联系她,她很快回微信说,刚才没带电话出去了。我意识到,我变成了我小时候的她,恨不得我走不出她的视线范围,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了。

那天她跟我说她买了个会说话的机器人,她想听歌,就说歌名,想问一道菜怎么做,机器人都会立刻回答她,她兴趣正浓,玩儿很高兴。我觉得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儿了,渴望被关注,想和大人说话。

可能因为她职业是语文教师的缘故,多年来,她和我的沟通始终以说教为主,我们不能像朋友那样平等的聊天,她始终想把她的想法灌输给我,而我很抵制这样的方式。

于是有一次和她吵架,我直接说我已经40多岁了,我不需要有人教我要怎么做,我把这些年积压的各种不满全都表达出来,并列举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从小就很少得到她的鼓励和肯定,她一直以一个学霸的姿态让我觉得很压抑,我永远听不到她的表扬,我要做的所有事,到了她那儿都是反对,我要养狗,反对,我要打工,反对,我要辞职,反对,我要嫁给这个人,反对,我要出国,反对,几乎就没有什么事情她会说,我支持你。我越说越起劲儿,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委屈得说:“我是因为过分担心你,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妈,我也没有那么多经验。我只知道,我会毫不犹豫的为你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就生过一个我,我拥有她的爱,而我似乎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并不知道珍惜。

李宗盛那首歌里写道:“两个人终其一生,可能只是长的像而已,有幸运的,成为知己,不幸的,只能是甲乙”。我和我妈,绝对不是知己,如果我是乙,她就是最爱乙的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分享过心跳的人,也是全世界最希望我幸福的人。有她在,我才是个宝。我希望我和我爸的小张,一直继续做她自己,小张张小姐张老师,我以后不和你吵架了。

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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