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慢性子,你也是慢性子,我们都是慢性子,Yeah......”儿子经常和姥姥一起模仿电视节目里的这个段子,说到最后,不忘在拉长的尾音里,缓慢地击个掌。这节奏,慢得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看着我浑身难受的样子,这一老一少秒懂对方,抛给我一个小眼神,然后是一阵爆笑。笑一笑十年少,我喜欢母亲开心的笑。

母亲是个慢性子,很安静,温温柔柔,不急,也不慌乱。父亲是个急性子。严父慈母是我们家典型的教育模式。小时候,我爸在教育我和我哥时,我妈必回避。父亲本着不掉眼泪儿不结束的原则,教育课必须是以我们哭着认错收场。我还好,哭哭鼻子就过去了。我哥犟,小时候也没少挨揍。打断过木尺子,仍是老邻居乐道的往事。长大后,有事不敢跟父亲提,我们会说给母亲听,委婉地从她那边透露过去。父亲年轻时,有脾气,但我妈有降他的功夫。他生气时,我妈总是慢他半拍,以沉默示之,吵不起来。化骨绵掌独门武功,想必我爸是怕的,后来也温柔了许多。父爱深沉,我们成家立业以后,父亲没再教育过我们。小时候要管教,立规矩,大了要支持他们,给自由,他心里明镜似的。母亲看似性子慢,做起事来干净利落,非常麻利。在家做饭,她能掐着点把菜端上桌,下班回家的人,总能吃上热腾腾的家常菜。包饺子,皮儿和馅儿她也总能备得恰到好处。如果哪一样稍多了,她就在最后变出许多花样来,把剩下的那点儿料完美地做成其他形状,边角料摇身变成了餐桌上的新宠。没做过的菜,视频上看过一两遍,就能做出让人感觉幸福的味道。在工作上,她也是有担当挑大梁的高级工程师,运筹帷幄同样做得很出色。母亲里外是一把手,这我爸是认的,嘴上不说,但心里服她。

在感情上,母亲是个慢热的人,她很少把悲喜放在脸上,与人交往也很平淡,细水长流地保持着同一个节奏。听她讲与父亲的交往,也是波澜不惊的。在该结婚的时候遇上了这个人,像所有的普通家庭一样,有了娃,不养也不行,相互尊重,彼此照顾,一辈子就这么走下来了。婚姻是淡淡的一杯茶,比水好喝一点。她说,他们最幸福的时光是退休以后,一起结伴出游。那时,终于有了时间,有了钱,孩子们也独立了。父亲带她出国旅游,每到一处必有合影。他们的感情定格在那一张张与岁月与对方的合影里。父亲走了十多年,她还是会常翻看那些旧照片。爱情的花,开得迟,绽放得很慢,但一点儿也不减它的美。在我的孩子独立以后,我也明白了他们的爱情。

父亲走后,母亲来加拿大生活。她了解到花加币很贵,看医生很麻烦,她女儿资质平平,那点脑细胞用在工作和学习上都不够使,休息得很少。她怕给我添麻烦,从来不抱怨,也不提身体上有什么不适。有一次检查身体,医生看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混浊,问她是否看见上、下、左、右。她才告诉我,其中一只眼,看上面好像有东西挡着,只能看到下半部分。经眼科医生检查才知道是得了白内障,已经有失明的危险了。我着急,怎么不早跟我说呀,要是失明,那可是无法挽回了。她只是淡淡地说,老了,眼睛不灵光,很正常,不是还有一只眼能看见吗。什么?怎么能这么大意呢?!白内障手术过后,她看到的颜色再一次鲜活了起来。再看自己曾经画的画,她感慨道,原来这里是黄色呀,原来这墨绿是有层次的呀,以前带着白内障这个有色滤镜,不怎么能分辨出来。她是如何完成的那些色彩斑斓的作品呢?这样的日子有多久了?我不得而知。她性子慢得让我愧疚了。

住在温哥华,附近也有很多华人。母亲自己很少出门,说是好静,看看电视节目就好了。其实,她是怕迷路。她在梦里经常迷失,似曾相识的人和事,熟悉而又遥远。她每天待在屋里,能看好几出连续剧,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她看剧不沉迷,随时可以放下。有空时,我们会一起散步,她会给我讲那些剧情。她讲述的故事里只有他、她和他们,没有名字,我也分不清楚谁是谁,整个故事想说个啥。说说话是有好处的,可以训练语言能力。讲什么都好,一路走一路聊,路也变短了。有时,她也会讲朋友在电话中给她诉的苦。她的一位朋友,每次来电话,都会聊很久,聊的内容也总是围绕着同一个主题,老公、儿子不帮她,瞧不上她,自己里里外外受苦受累,心里堵,堪称现实版的连续剧。她不能理解,本来没什么大事儿,对方怎么就一直纠结在情绪里,不放开。听对方倒着情绪上的垃圾,她也没耐性,听累了,就把电话放一放,拾起来,对方还在说同一件事。她说,她也不容易,平时家里没个说得上话的人,反正我有时间,听着也不妨碍。她在连续剧和别人的生活里看尽了人间百味。母亲是蓝色,天的底色,别人的情绪如幻影浮云,总会散,不必执着,也不排斥,任它来来往往。

母亲对学习,也是慢性子。对不想学的东西,她从来不碰,想学的,学得出奇的快,还能持之以恒。以前家里有电脑,她从来不碰,有我爸在,她不需要懂得。英文也是一样,出国旅游,我爸还能应对几句,跟着又丢不了,她也不要学。但父亲走后,她开始认真对待需要掌握的技能。她要学如何开电脑,如何找连续剧看,也想学如何导入照片、编辑和制作相册。这些,我只要讲一次,给她写下来步骤,她就能记住,从来不问我第二遍。学习英文发音这么难的事,她也是凭自学,让我录下来发音,平日里默默地练习。每次问她,她都能说得八九不离十。在她的概念里,只要是有目标,就没有不可能的事,要么不学,学必有成。我和她一起跟老师学过亚克力画,也一起学制作陶器。我只是好玩,她却把玩衍生成了兴趣,在老师那里学得特别认真,在家也常常练习。如今,她的画作已挂满了家里的墙。后来,她又尝试做十字绣,耗时大半年的时间完成了一副160cm x 80cm《紫气东来》的作品。工程师以实力说话,慢工出细活。母亲是我的骄傲。

母亲老了,脚步慢了下来,可活得却越发自在。慢生活,认真做好手中的活儿,不纠结、不轻舍、不追逐、不停留,这是伴随她一生的珍贵气质。

本文作者简介

许嘉莹(听雪),数学统计双硕士。2003年移民加拿大,曾在美国亚特兰大工作五年,现居温哥华从事数据分析工作。业余爱好摄影、爬山、旅行,喜爱诗歌文学,热心参与团体活动。现为加华笔会理事,笔会网刊《加华文苑》执行编委,加华笔会网站站长。

菲莎文萃

© 加拿大高度传媒集团版权所有。若无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