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李宗盛来温哥华开演唱会,我和雯雯早早买了票,认真等这个有才的老男人唱情歌。

他唱到《凡人歌》的时候,我的记忆回到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我家的第一台18寸彩色电视机,是我爸跑到很远的地方买回来的,黄河牌,那时有个电视栏目叫《每周一歌》,每天的同一时间,重复播放一首歌,李宗盛这首MTV拍得非常简陋,就是他自己从头到尾摇头晃脑,就这都深深吸引了我和我爸,对着电视机模仿他奇怪的做派。我俩唱歌的水平非常一言难尽,我音域太窄,我爸五音不全,如果必须在听我爸唱歌和听人猛刮锅底中作出选择,这显然很痛苦。

那时候我认为将来找对象坚决不会找我爸这样的,因为他实在太平淡无奇了,游泳不会、下棋也不会,没有任何令人刮目相看的技能,除了超级热爱我和我妈,每天想方设法给我俩做好吃的之外,我都不知道他有什么爱好。

小时候我们家在一个军工厂,每天六点半下班时厂里广播开始放音乐,所有骑着自行车的工人们会在大门口等着音乐响起大门打开,而我爸总是在回家的队伍里名列前茅,我踩着小板凳站在窗台看向路口,一看到他,我就从三楼飞奔下去,他看到我笑得合不拢嘴,把我抱到自行车前面的小座位上,那个他亲手做的木头小座位,就是我童年的快乐,前面带我,后面带我妈,大美女和小美女前后簇拥,我爸啊,可能他觉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一个了。

小时候很流行养蚕,到了春天我家的桌子上都摆满了养蚕的框子,我爸经常带着他的徒弟去农村上树采桑叶,阳光透过大树穿过我的指缝,也照在帮我摘桑叶的他身上,那些画面串成了我的完美童年。

小学五年级我拥有一架钢琴,那是整个厂里的第一架钢琴,我爸每周六带着我骑自行车到兴平县火车站,坐火车到西安,再转乘3路汽车到姥姥家,在夜市上吃点儿粉蒸肉、烤串、涮牛肚、过桥米线,总之就是想吃啥吃啥,第二天早上去西安音乐学院学钢琴,下午再返回厂里。那几年,日子就这样简单重复。

逢年过节,厂里有社火,我爸和我都会参与跳舞的部分,长得看不到头的社火队伍里,我爸在前面扭秧歌,我在后面扭秧歌,我妈在路边的人群里看我俩化着大浓妆,披着绸缎,扭的热火朝天,我妈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厂里有人结婚会请我爸去做司仪,我爸主持了很多场婚礼,他也不收钱,但他特开心特认真的穿着他唯一的西装去干这事儿,见证了很多新人人生中最重要的幸福时刻。

那时候护厂河边有个叫余成的裁缝,是我爸的朋友,我家的很多衣服都是找他做,我爸是个锻工,却特别爱穿白色,白色衬衣,白色短袖,一直到衣服洗破,还是雪白如初。他的自行车就像他的另一个孩子,每天回来都会擦得干干净净。在我记忆里,我们家很小,但是东西真的太全了。蒸凉皮的箩箩都有,我爸是我和我妈的机器猫,我们想要什么,他都能想办法伸出援手。比如我说我想吃什么,他一定会一直做这个直到我说我再也不想吃了,够了!比如放学回家床上摆着粉色的新袜子,桌上热腾腾的毛栗子,永不断货的足球和金币巧克力。那只一块八毛五的自动铅笔,送到我教室门口的紫色钢笔。夏天永远吃不完的沙壤大西瓜,冬天每晚准时在我被窝里的暖水瓶。我爸可能是个隐藏的魔术师,他平凡的可以,却无所不能。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我爸会离开我,因为他太健康了,从来没有感冒发烧甚至我从没见过他吃药打针。我爸的工作是打铁的,所以我想他的身体可能是铁打的。他人缘超级好,朋友遍天下那种,不都是同龄人,也有一些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他主持了一个他的忘年交杨叔叔的婚礼,喝多了,回来给我说:“将来我娃结婚的时候,爸来给你主持”。我说爸不用主持吧,爸只用让我挽着胳膊走过红地毯就行了。他笑得停不下来。我想我嫁出去的时候,我爸和我妈肯定要抱头痛哭,他那么爱我,结果,他没等到。

李宗盛唱到他写给父亲那首《新写的旧歌》,我和雯雯分别哭成了神经病。尤其是那句:“甚至没有陪他失去呼吸”。

我爸不在的那天,我正在考试,考完那一门,我的考试就全部结束了。我刚考完,我妈打电话说:“你考完,就回来吧,你爸可能。。。”那是我妈说过最伤我心的一句话。我打了一辆车租车,路上将近两小时,肝肠寸断。等我扑到我爸床前的时候,他,真的,没等我。我发疯似的握着他的手狂喊:“爸,你不是最爱吃粽子吗?你就不等我回来,今年的粽子,你不吃了吗?爸,你回来,你回来,你回来,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回来”?他再也没有回答我,一个透明的玻璃,把我和他,永远割开了。

那一整晚,我的脸贴在那个玻璃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睫毛,我总觉得,他只是睡了,一定还会眨眨眼睛然后醒来,然后像往常一样说,“我娃回来了,看爸给你做得啥好吃的”。

那天是2001年6月11号,从我失去我爸的那天起,他变成了我和我妈无形的保护伞,遇到任何困难,都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以各种方法保护着我们娘儿俩。我开始相信人是有来生的,有灵魂的,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下一个开始。我相信我们只是在不同的空间,无法天天见面,但仍然会以某种形式,在某一时刻重逢。到今年整整20年,我几乎没有梦见过我爸,我听朋友说念《地藏经》会梦到逝去的亲人,我就念,也没有梦到他。可就在一周前,我连续梦到我爸两次,从梦里醒来,我想,他大概真的回来看我了。

我爸是个不怎么会表达的人,他是我爷爷奶奶的长子,下面有六个弟弟妹妹,我叔和我姑对他那都不只是爱,简直是崇拜。他一辈子只会付出,从来不索取,也没有真正有机会享受人生。但我们都那么爱他,他这一辈子值得。他葬礼那天,厂里来了很多人,轮到我说感谢大家的话,我说:“我爸这个人最讨厌麻烦别人,今天他把大家都麻烦了,谢谢大家来送他”。

我爸生病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骗他说只是胆结石,暂时住在肿瘤科,是因为胆结石那边没有病床,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还是骗我们,他乐呵呵的跟我们挥手,说快回去吧,我要去睡觉了。我在医院长长的过道看着他穿着病号服转身往里走,我想,这是做梦吧,我爸,铁打的他跟病号服有什么关系?!。

我爸觉得自己真的病得有点儿严重的时候,跟我妈说:“小张,对不起,没有把你陪到老。也没有机会当上姥爷了”。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遗憾。我爸走的时候,我还没有毕业,等我当记者的时候,每年到了父亲节,采访部总喜欢派我去做这条父亲节的片子,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幸福的孩子,做出来的片子都很温暖,没有人知道我爸不在了,我在街头采访路上,当我问道:“今天是父亲节,你有什么想对爸爸说的话吗”?有的人真的是一秒红了眼眶,说:“我爸不在了。我想对他说:爸,我想你了”。拿着话筒的我,背对着我身后的记者同事,和采访对象相顾无言,哭成一团。

我爸,是那个总想把心都掏出来给我和我妈还嫌不够的人,是那个最想参加我婚礼却遗憾错过的人,是那个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失去却终有一天忽然告别的人。

感恩他对我妈至死不渝的爱,感恩他努力给我创造出完美的成长时光。又到了该吃粽子的季节,我想说:爸,你乖乖嗒,摸摸头,我想你了。如果真的有来世,换我养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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