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蒙蒙亮的东京。远郊的成田机场,乍梦还醒,鸟兽散的人头瞬息间多变成了黄脸黑发的东方面孔。
半圆的空港一角,个个睡眼惺忪。正打算闭眼,前方传来一声男人的大哈欠,尾音后还有话:“这美国实在是不美,世界上最美的事就是能餮上一碗羊肉那个泡馍!”心里一惊,说话的人竟是地道的陕西关中腔,瞠目望去,前排真就坐着几个西北模样的汉子,虽然都穿着一码色的公家西装,但那侧脸的轮廓确似兵马俑的憨直粗犷。
盘腿坐在墙角,玻璃窗外还是梦里的鱼肚白。肠子忽然开始搅动,是那一句“羊肉的泡馍”,蓦然刺痛了我。一股来自羊肉汤的温暖,涌动成记忆里酸甜苦辣的堤坝,轻轻一挑,胃液里泥浆洞开,轰然飞溅起来。
十八年前的一个中午,太阳出奇地亮,亮得整个城市先是灿黄再燃烧变红。我,一个刚刚离开八百里秦川大地的异乡女子,正孤零零地站在美国南部休斯顿城的百利大道上。身靠在一根滚热的水泥电线杆上,绝望的寒意却忍不住让人瑟瑟发抖。
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胃里饿得发痛。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故乡街边的羊肉泡馍,那厚墩墩的大碗,那膻腥扑鼻的羊杂汤。心里呼道:“世界上最美的事就是能餮上一碗羊肉泡馍!”感觉里就是若有一碗羊肉泡,吃完了枪毙都值。可是,我掏掏衣兜里的钱,除了坐车还能买一个一块五毛的越南三明治。
坐在越南女人的店里,她随口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完“西安”就后悔,因为她的表情告诉我“西安”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再看着三明治里薄薄的肉片,干渣渣的法式面包,没办法,又想起了从前古城西安的樊记肉夹馍,光那圆圆的小饼子就能嚼上半个钟头。心里发酸,面包也酸得哽咽在喉咙里。
太阳开始下坠,休斯顿不相信眼泪,但我需要钱,需要工作。身上的白衬衣浆洗得很白,这百利大道上的餐馆老板非要我说英语或者粤语。
流浪之中,一个台湾留学生愿意卖给我一部旧车。见面那天我钱不够,他仔细瞧我,问:“大陆来的吧?”我说“西安!”他一乐:“古城啊,难怪你长得就像唐代仕女!好了,成交!”我最后送他上了飞机,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高速公路。
有了车子的我立马创下了“三家餐馆关门大吉”的打工纪录。问题的严重是我总把英语的“莲花白”(cabbage)和“垃圾”(garbage)两个单词调包。客人一问:“春卷里包的什么?”我就回答“垃圾!”吓得客人每每失色甩手离去。至于那些不问“春卷”的客人也很不高兴,绅士们抖抖衣襟吃完站起来,我就远远地拉高了嗓门大喊一声“Thank You!”那意思好像是你不给小费我就会“杀了你”!客人多是被吓得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就在第三家餐馆将要关门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华侨忘记给我小费却丢给我一份洒满油腻的中文报纸。那是我在美国看见的第一份中文报纸,其激动绝不亚于见到亲爹亲娘。报上有一堆招工广告,炒锅,抓码,算账,看仓库,反正七十二行都不要我这种人。沮丧之际发现了“副刊”上的一句话:“提起笔就是作家!”
感恩节的前夜,第一次仰望月明星稀。忽然接到一通陌生电话,来自一家华文报馆:“请到我们这儿当记者吧!”
那晚月黑风高,为采访春宴走进一家上海餐厅,老板娘的小胖脸很是亲切,待开口说话我就傻了:“你是咱陕西人吧?”她立马把我拉进小包间:“娥来给你做碗羊肉泡馍!”正如戏里唱的“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羊肉泡馍!”那晚是我的节日,一股儿时就熟悉的味道,从舌尖滚到胃里,再穿过肠道,一节一节地滋养着我饥渴已久的身体。我忽然想起了当年的宋太祖匡胤,早年穷困潦倒,流落长安街头,身上只剩下两块干馍,遇一羊肉铺,店主見他可怜,给了一勺正在翻滾的羊肉汤,匡胤即把碎馍泡在汤中,吃得饥寒全消。此时此刻,在这休士顿的饭铺里,我可比匡胤幸福,主人送上连汤带馍,一碗荡尽多少凄凉与孤寂。
风水有些逆转,曾几何时,这唐人街上那广东人最爱的茶市却是越来越少了,蓦然抬头,竟然看见狗不理包子和油条煎饼果子。更奇妙的是早年喜欢说粤语的人也开始喜欢说国语了。唉,什么时候能叫我痛痛快快地说说俺的陕西话!嗨,别说,这一天还真就来了。
五月端午过后,周末闲来,电话铃炸响,又是陌生人,绝对的老陕口音,说是要请我吃正宗的老孙家羊肉泡馍。错不了!二话没说,开车狂奔,地点却在中国城对面的一个破旧公寓。
登梯上楼,推门一股热气,眼镜上立刻两片雾。终于看清楚了,是一群男人,有十来个,个个脸色黝黑,身上油漆斑斑,待张口说话,恍若回到当年的西安解放路,间杂着还有火车道北的河南口音。他们告诉我,这一群陕西人来休士顿两年,主要从事装修和餐饮。其中一个戴白帽的小伙子正在锅台上忙碌,大家指着他说:“这小子从前在老孙家干过,煮羊肉最地道!但他一年才从外地回来一次,专门给大家露一手,所以叫你这个记者来尝尝,看看咋样?”我不知是心里热还是身体热,汗淋淋地坐下。招呼我的领头班主听说是刚从梯子上摔下来伤了腰背,猫着腰急急端给我一大碗,嘴里说:“这羊肉泡馍比啥都管用,吃一顿能熬一年!”
还真是的,老孙家的伙计每年从外州回来一趟,再吃羊肉泡的时候,这群陕西老乡都在中国城里买了自己的大房子,吃饭的人头也是翻了几倍,不少汉子的老婆孩子都来团聚。那年中秋,几家住得近的,干脆就在自家门口摆上摊,烤羊肉串,烙大饼,手里握着啤酒蹲在地上,烟雾里香气撩人,俨然就是“陕西小吃街”的架势,馋得那些美国邻居不停地在门口咽着口水翘首张望。
“赶紧!赶紧!要登机了!再落地就能吃上羊肉泡了!”又是前面的那几位关中汉子大声地呼叫。
一个马步蹲,我猝地站起身来,心里突突地跳:羊肉泡馍啊,无论多少年,我心里最想的还是你!
作者简介
陈瑞琳,美国著名华裔作家、文学评论家。曾任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多年致力于散文创作及文学评论,多次荣获海内外文学创作及评论界大奖,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