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波算是煞费苦心了,他领着大家专门去了六道口的一家新开的朝鲜歌厅。据说里面的女孩儿大都是来自延边的朝鲜族姑娘,甚至还有从北朝鲜驻京机构里偷偷跑出来挣钱的纯高丽姐。
  
  大伙儿在包房里一坐定,妈咪就领着一排穿着鲜艳的朝鲜族民族服装的女孩儿进来了,个个青春靓丽,要个头有个头,要姿色有姿色。她们齐齐地向客人们鞠躬问好,然后挨个自我介绍。
  
  “我路上已经和你们交代过政策了啊,能不能挑到高丽雏儿就看你们的慧眼了,能不能带走就看你们的功夫了啊!”罗晓波不无得意地说。
  
  小伙子们瞪着眼睛色眯眯地从左溜到右,陆续选中了自己的相好。罗晓波一个人选了俩,一左一右地坐在两旁。他是替吴越挑的,想适当的时机塞给他。他朝吴越挤挤眼引逗他,却见他看都没朝他这边看一眼,目光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轻快的朝鲜音乐随即响起,场子里立马热闹起来。喝酒的喝酒,猜骰的猜骰,搂抱的搂抱,唱歌的唱歌,只有吴越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喝闷酒,不和任何人搭腔,把一切都置之身外。
  
  和吴越一样冷漠的还有一位,就是那位打碟的公主。她穿着白色的长裙,丰满的胸口上别了一朵红花。她注意到了吴越的异常:那是一种她熟悉的、孤独无助的表现。
  
  耳边响起了甜美而忧伤的歌,一个女孩儿在唱孟庭苇的“月亮的脸”:
  
  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
  
  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
  
  甜甜的甜甜的你的笑颜
  
  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时间
  
  不忍心让你看见我流泪的眼
  
  只好对你说你看你看
  
  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
  
  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
  
  只好对你说你看你看
  
  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吴越的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是他的新娘葛颖最喜欢唱的歌。每当他要离开她的时候,她都会唱这首歌,每当她一边唱着,晶莹的泪水一边在她白玉般的面颊流淌的时候,他都会感到无比的心痛。现在,自己与她情断异乡、今世隔绝,真是生不如死!
  
  一张纸巾悄悄地递到他的面前。抬头一看,他吃了一惊:是葛颖?!
  
  再定定神,原来是那位打碟的公主。
  
  这位公主和葛颖长的确实有几分相似:不到一米七的身高,窈窕的体态。也是鹅蛋形的脸庞,宽宽的眉宇,深深的酒窝。不同的是,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卑谦的浅笑。
  
  自从葛颖走后,吴越满头脑都是她的影像,恍惚中看到高个儿的、眉宇宽、眼睛大的女孩儿都以为自己遇到了她,都要追过去看个究竟!这时,他呆呆地盯着公主看,然后,又垂下头去,继续喝闷酒。
  
  公主坐在他的旁边,给他倒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说:
  
  “哥,我陪您喝一杯。”
  
  吴越没搭理她。
  
  “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给小妹讲讲呗?”
  
  “哥,有什么心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头,会憋坏的。像我,受委屈了,不高兴了,我就和姐妹们一起喝酒,大声唱歌,把心里面的苦恼都发泄出去了,就好了。”
  
  。。。
  
  “哥,人生哪里可能处处如意呢?像我。。。”
  
  “你能不能闭嘴?!”吴越突然无名火起,冲着公主大吼一声。
  
  大家都惊呆了,侧过头看着他俩。罗晓波走了过来,对公主吼道:
  
  “你不在那里打碟,跑去烦他做什么?滚一边去!”
  
  公主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无言地站起身,走开了。
  
  包房里又恢复了喧闹。吴越继续喝着闷酒。喝着喝着,他站了起来,坐到公主的旁边。公主正半跪在碟机旁,他伸手去拉公主的手,公主甩开了,又去拉,又被甩开了。
  
  “对不起。”
  
  公主埋头打碟,没有理他。
  
  吴越尴尬地愣那里,足足有两分钟。最后,他喃喃地说:
  
  “美女,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心爱的女人离开我了。”
  
  公主抬起头看看他,梨花带雨。她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看出来了。我不怪您。像您这么面善的先生,这么烦躁,一定是被伤的很深了。”
  
  “你是一个好女孩儿。”吴越哽咽着说。
  
  “谢谢您的夸奖。”
  
  “你贵姓?”
  
  “免贵姓吴。”
  
  “是吗?我也姓吴!”
  
  “那是本家大哥啦,”女孩儿低声说,“那我以后就改口叫您大哥吧。”
  
  “好的。”吴越坐回原位。
  
  曲终人散。公主把吴越送到电梯口,说:
  
  “大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如果您不嫌弃小妹的话,给小妹留个电话号码吧。小妹平时绝不打扰您。下个月就是春节了。小妹到时打电话给您祝福!”
  
  “好的。”吴越拿出了一张名片给他。
  
  “大哥再见!”公主朝着电梯里的吴越挥手。
  
  “再见!”吴越灰暗的心宽慰了许多。他真心感谢这位善良的本家小妹。
  
  
  
  挨过难熬的一个月,公司放年假了。吴越收拾行李,回到了他的老家连云港。父母见到他自然高兴,可是,他却没法向他们倾述心中的苦闷。他不想把自己的不幸再叠加在年迈的父母身上,因为那是他们最大的心病。他只能强颜欢笑,哄父母开心。
  
  她就这样走了,走的是如此的干净、彻底,好像天上的云彩一飘而过。可是,记忆却怎能如此轻易抹去?
  
  她一定是在吴越走后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不再指望吴越的臂膀了,她要走一条自己独立自主的路了。她成了一个不光彩的过埠新娘。可是,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冲动地为她辞职回国,事情怎么会发生到这种地步呢?!他怨恨自己。
  
  鞭炮声陆续响起,此起彼伏,渲染着新年即将来临的氛围。海滨空无一人,只有吴越在孤独地走着,徒劳地试图用滔天的白浪,冲刷掉自己头脑中这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记忆。
  
  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吴越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父母关切地问起葛颖的情况,吴越敷衍地说,她很好,忙着读书。父亲说,再忙,大年三十也该来个电话呀!吴越说,会来的,会来的。心里真的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在今晚打电话给他,和他和好如初。
  
  吃完饭后,家人都聚在客厅看春晚的节目。吴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十点钟左右,电话真的响了!他急忙奔过去抓起话筒。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甜美的女声,可是咯咯地信号不太好,听不清楚。他狂喜万分,急忙奔出户外,高声叫着:
  
  “颖,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电话那端愣了一下,接着说:
  
  “大哥,我是小妹吴晴啊,你还好吗?”
  
  什么?!吴晴?!吴晴是谁?!谁是吴晴?!吴越一下子蒙了。
  
  “大哥,您不记得我啦?上回我们在朝鲜歌厅认识的,您还给我一张名片?我今年过年没回去,现在北京的鼓楼邮局给您打电话。排队往家里打电话的人很多,我排了一个多钟头才捞到打,冻死了,就是要跟您说句,祝您新年快乐,阖家团圆,万事如意!伯父伯母身体都好吧?家人都好吧?大哥,听小妹一句劝,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人生的路还很长,要向前看。。。”
  
  吴越这时候才想起了那位长得像葛颖的萍水相逢的女孩儿。他拿着电话静静地听着,心里由失望,甚至不耐烦,到慢慢地感到一股暖流充满全身。他没有想到,一个在他眼中非常卑微的歌厅小姐,如此遵守自己许下的诺言!
  
  上世纪末的那个年代,除了商务人士外,普通人还买不起手机,可是这个素未平生的女孩子能在天寒地冻的北京排上一个多小时的队给他打电话,就为了向他祝福!就为了宽慰他那颗受伤的心!这是怎样的善良人性!他想起了她对他说的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话,不由得鼻子酸了,大声地对着话筒说:
  
  “小妹,谢谢你!我也祝你新年快乐,阖家幸福!你等着我,我大年初五就回来,和你一起迎财神!”
  
  
  
  接过电话后,吴越的心情好多了。尽管他忘不了葛颖的离弃,而且一想起胸口就会一丝丝地痛,可是随即他又会想到吴晴那甜美的声音,想到她在北京牵挂着他,心里就升起了一缕阳光。哪怕这种感觉是虚幻的,也是缓解他心灵痛苦的一帖良药。他加入到家人看春晚的活动,和家人一起包饺子、下汤圆、走亲访友串门赴宴、和父母说家常话,很快就把春节的头几天打发过去了,初五一大早就赶上去北京的长途客车出发了。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但他想一定能在歌厅里找到她。他想象着悄悄地从背后一下子蒙住她的眼睛,然后让她猜猜是谁。
  
  到了北京已是黄昏。吴越下车后转乘公交,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找到那家歌厅。他心情激动地推门进去,却看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正在和吴晴拉扯。其中一个黑胖子粗声大嗓地嚷道:
  
  “做小姐的,不就是给人摸的吗?装什么圣女?”
  
  “你干什么!要摸你摸别人去!”吴晴的声音虽柔弱却坚定。
  
  “吆嗬?老子倒不信了,老子今天就要摸你!看你能咋的!”
  
  说着,伸出两只熊掌就去摸吴晴的胸。吴晴用力推挡着。吴越看在眼里,义愤填膺,大吼一声:
  
  “住手!”
  
  黑胖子愣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白净的书生:
  
  “吆嗬?还来了个护驾的!你他妈的找摧呢吧?”
  
  说着丢下吴晴,走过来要跟吴越动手。他哪晓得,吴越看起来文静,却是健身的主儿。尤其是左手腕儿,力大无比。在加拿大勤工俭学时,他就是靠和洋人扳腕儿赢得了保安的工作,又受过老外擒拿格斗的正规训练,哪是一般人所能对付得了的。只见他侧身让过黑胖子打过来的拳头,左手抓住黑胖子的手腕往上用力一劈,黑胖子立马半跪在地,嗷嗷地叫唤。
  
  另一个大汉傻了,连忙过来拉劝。这时,经理和妈咪也赶过来了,分开二人,一个劲地向两位客人赔礼。黑胖子下了台阶,骂骂咧咧地嚷道要找人收拾吴越,无趣地走了。
  
  吴晴没想到吴越会突然来到歌厅找她,而且是以解救她的方式和她重逢,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顾不得别人在场,扑过去抱住吴越,伤心地哭起来。
  
  吴越被吴晴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搞的不知所措,身体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和葛颖一样丰满和柔软的异性魅力。他抱紧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吴晴平静下来以后,跟妈咪请了假,说大哥来看她了。
  
  俩人找了一家附近的小餐厅坐下来。尚是春节期间,餐厅里几乎没有客人。俩人要了几瓶啤酒,叫了几碟菜肴,边吃边聊。
  
  吴越有一点儿不明白,两次接触,他发现吴晴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会在歌厅上班呢?他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吴晴细细地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原来,她并不是朝鲜族人,而是长白山区的一个普通屯上人家的女孩儿。还在少女时代,就因为长的出众,经常受到屯里小混混们的骚扰。父母怕惹是非,当然也有经济上的考虑,就在她年芳十六时,不管她愿不愿意,把她许配给了邻屯的一个个体户。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儿子。个体户最初还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可是随着钱挣多了,就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起来,经常夜不归宿。说说他,他就瞪着眼发脾气,说不应酬哪来的钱养家?吴晴天生就是好脾气,为了儿子,也就一直忍受下来。丈夫后来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居然把相好的带回家来过夜,还要吴晴去伺候他俩。更有甚者,有时还会提出要吴晴和他俩同睡一床,寻求刺激!吴晴终于忍无可忍了,哭着抱着儿子回了娘家。
  
  回家后,她把自己的屈辱告诉了家人。两位哥哥不让了,抄起家伙就去把那小子痛揍了一顿。可是气出了,那小子也跑了,而且再也不回来了。吴晴母子就此断了生活来源。她不能依靠渐渐失去劳动能力的年迈的父母养活,也不能给已经成家的哥哥们增添麻烦。于是,她把3岁的儿子托付给父母,自己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投奔表姑家,看看有没有机会挣钱养家。
  
  表姑家孩子三、四个,开一个水果铺子过日子,也很拮据。她帮着打下手,只能吃上一碗饭,有个睡觉的地方。她出去找工作,可是在北京,像她这样只有初中文化的外地人,根本就没有指望。找来找去,找到这家正准备开业的朝鲜歌厅,就进去问。老板看她人长的标致,一口答应了。可是她又提出不当小姐,不陪客人喝酒唱歌。老板不高兴了,说哪有到歌厅上班不陪客人的?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那这样吧,你就做打碟的公主吧,一个月600块钱。干就干,不干拉倒!
  
  于是,她就来这家歌厅上班了。挣的钱除了自己留三百元开支外,其它都按月寄回家给父母。吃住还在表姑家。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哥,你大年初五就离家来看我,还为我摆平了流氓地痞,可是我连请你吃这顿饭的钱都掏不出来!”说到这里,吴晴的声音哽咽了。
  
  吴越看着吴晴,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样是花容月貌的女孩儿,遭遇却是如此不同,对生活的索求又是如此天壤之别!葛颖在安静的大学校园里读书、毕业,又想着去北美读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惜以婚姻为跳板,满足不了她时就拂袖而去!而吴晴自小经受生活的磨难,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不惜违心地到歌厅来强颜欢笑,忍受屈辱,只是为了自己和孩子能活下去!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难道就因为吴晴是饱受生活磨难的穷人家的孩子,就命该如此吗?难道她就不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受到更好的教育吗?他能够想象得到,如果把自己在葛颖身上付出的百分之一,用到吴晴身上,她会是怎样的珍惜,而不会像葛颖那样只有怨恨,没有感恩!他决定帮她:
  
  “从这个月起,我每个月给你1000块钱,一半作为补助你孩子的抚养费,另一半是供你读书的学费,直到你可以自食其力为止。你不要再到歌厅来上班了,去找一个技能培训的学校,选一个将来能挣钱养家的职业好好培训一下。这种培训班在北京多的是。好不好?”
  
  “大哥,我不能拿你的钱。”吴晴胆怯地说道。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吴越会提出这个建议。
  
  “哎呀,就这么定了!你不要以为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冲动。不瞒你说,我很久就有一个打算,想资助一两个国内的贫困学生。这下好了,不用去找了,就资助你们母子俩了!”
  
  吴晴不言语了。她站起身来,给吴越深深地鞠了一躬,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这眼泪,饱含着过去艰辛的酸楚,和对未来希望的喜悦。她双手合十仰望天空,感谢上帝带给她一个好人。
  
  吴越抽出纸巾给她擦去眼泪,去前台结了账。然后拉起吴晴的手,走出餐厅。俩人踩着冬日的残雪并肩走着,走着,一直把吴晴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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