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加拿大的我,眼前闪回出当年与豫西小脚大娘分别的最后一个情景:她挪着颤巍巍的小脚,追到院外,把硬实的土路踩得噔噔响,她一叠声似追问似叮嘱:“闺女,啥时候来接俺?俺包好饺子等着恁啊!”
自那年春晚,她就在我心里打了个结
这几年不知是疫情的缘故还是自己年纪长了,许多往事和故旧时不时翻腾出来,即使白天根本不曾想到的,竟会在梦里出现如显影液里漂浮起来各种面孔。至于她,连故旧也算不得,甚至我都不知其姓甚名谁,可这两年过罢元旦,翻看春节日历时,她就如期而至。虽面目已模糊,可那双粽子似的小脚,噔噔噔一路追来,依然清晰。
忘记在哪里读到散文大家王鼎钧老先生的话:历史记得一将功成,文学记得万骨枯。大概我潜意识里知道,将来的我,也是那“万骨枯”里的一根白骨而已,自打接近知天命的年纪,就特别想写写过往人生经历中至今忘不掉的一些人事。忘不掉,心里就存了个包袱,写出来,与其说是为了他人,还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少一点沉重和愧疚。尤其这人这事儿,一到过年就让我不得安生、又无以释然的。
幼时听长辈说起“年关”,就是到了除夕夜,欠租的、负债的统统要偿还付清,过年如同过关,债是不可拖过年关的,不然阎王爷要来追讨。虽然有一种债,并不会有人来逼来讨,却会被自己的良心叩问。春节将至的今天,它就像老屋的铁门环拍打门板,在我心扉上砰砰作响。
这砰砰的回声悠远绵长,颤颤的余音荡回到多年以前。我掐指一算,竟然二十九年了!
那是1993年8月。我受‘94中南六省(区)电视春晚东道主河南电视台邀请,担任晚会的策划和总撰稿。那时真是初生牛犊,想啥是啥,不知道什么是禁区,知道也不管那么多。我当时有个设想,就是要把生活里的老百姓请到演播厅,把现实里真实发生的故事搬到舞台上,并且要让老百姓和这台春晚所在地的最高地方长官在电视屏幕上同框。
其实,就邀请老百姓进入春晚,也算不得新鲜,那时的央视春晚已经出现过普通百姓被请来做嘉宾的,不过那“普通人”是和不普通的人直接关系着的,如此也就有点不普通了。另外,我并不想按常规邀请劳模或人民代表什么的,我想既然被选为“劳模”或“人民代表”的,自然已经有机会出头露面获得荣誉和关注了。那么。究竟该请什么样的老百姓来上这台春晚呢?想起从1990年夏开始豫西一带持续严重的旱灾,于是专门从资料带库里调来一大摞新闻录像带,一盘盘回放,回到那场人命关天的大灾现场。
1990年8月至1992年7月,河南西部地区洛阳一带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河断、井枯、石裂……中央紧急指示:“没水吃可是天大的事,不能渴死一个人!”一条条灾情新闻的录像回放了当时旱情中豫西农村的焦渴状态,村民们取水的队伍在山岭间排成蜿蜒的长龙,一个个水桶、一只只面盆紧挨着焦灼的主人身边。那些手动压井的龙头里已流不出一滴水,只剩了一堆锈铁。从炎夏到隆冬,旱情在灾民干裂的嘴唇上蔓延,其中一个画面攫住了我的心:一个干冷的冬日,一口已经不能下吊桶打水的深井,被村民们扒开井口,从地面一路向井底开出一条疙疙瘩瘩的石阶斜径。一位小脚大娘怀抱幼孙,一步步艰难地走下去,躬身井底,舀出一勺浑浊的黑泥汤,送到孙儿嘴边,那嘴唇干裂的孩子饮到一口浊水,竟天真地笑了!那个笑容灿烂的特写镜头,让我的心不由抽搐。电视记者及时捕捉到了时任河南省省长的李长春目睹此情景潸然泪下的镜头,接着电视报道了省长当即下令拨款十九万打一眼水井,并誓言“一定要让老百姓春节吃上清水煮饺子”的新闻。后来,这眼在当年春节前打出来的井被命名为“幸福井”。
新闻报道触动了我构思设计春晚的灵感
《说文解字》曰:“年,谷熟也。”早在甲骨文里,年,即以会意兼形声字出现,其上部是一束穗子向下垂的禾谷的象形,下部是一个弯着腰、臂向下伸的人的象形,二者合起来如人之负禾,表示丰收、收获之意。
不管是有关“年兽”还是“夕兽”的民间传说,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是驱邪除魔、跨过年关的必须。过年,也可以说是中国人吃的狂欢日。自古以来,种种过年的习俗里,诸如放爆竹、写春联、贴年画、剪窗花、点灯笼……最最重要的年俗莫过于一顿年夜饭了。尽管年夜饭在中国南北方有很大的不同,但包饺子、吃饺子,在中国广大的北方地区,尤其在物质贫乏、民生艰辛的历史阶段,于广大苍生百姓,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过年的全部意义,倘若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这年就等于没过。
困难年代,有为饺子皮的白面发愁的,更有为饺子馅的猪肉发愁的,而为没有下饺子的清水犯难,还是鲜见的。我随父乃苏州人,随母则系上海人,和所有江南人家一样,两边家里都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但自那年因春晚和豫西山村的小脚大娘有了一个约定之后,一锅清水煮饺子,就成了过年的心病,成了我欠下的一笔无以偿还的年债。
回到那天一盘盘回放的旱灾新闻录像,大娘、省长、幸福井,令我脑海里萌生出一个春晚高潮段落的设计:
当大屏幕上播放完一组有关旱灾的真实的新闻画面,当时已从省长职位升任河南省委书记的李长春搀扶着那位新闻镜头里的山村小脚大娘,从观众席走上舞台。大娘从主持人手里接过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说:“这是俺用幸福井水煮的饺子,一定要请省里领导尝一尝!”大娘话音刚落,一个倒写的巨大福字由舞台上方隐蔽机关里“从天而降”,落在“幸福井”上……
不日,我和春晚剧组主创人员一起向省广播电视厅厅长做了春晚设计的详细汇报。当时的王南方厅长听我讲到山村大娘和省委书记同时现身舞台那一幕,不禁拍手叫好,一时放下了不苟言笑的“官架”。随后便有了我赴豫西山村寻找大娘的“幸福井之旅”。出发前,经有关方面安排,我来到李长春书记办公室,向办公室的唐秘书汇报了有关春晚的设计,并通过他转达电视台春晚剧组的邀请,请求省委书记出席春晚拍摄现场的那个特别节目。
需要提到的是,当时洛阳市的刘为民副市长正好在省委党校学习,得知我的春晚设想,立刻联系了洛阳市委有关部门,安排了我等行程。于是,我带着剧组同事乘着吉普车前往当年旱情最为严重的豫西北冶乡岭后村。车子一路颠簸在盘山公路上,宛如黑白战争片里的情景,一侧是土少石多的陡峭山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虽是夏日,行驶的车窗外吹进的山风却颇冷峻凛冽,像刀片一样在我头皮上刷刷削过。那天,从蒙蒙亮启程到中午时分,才赶到了岭后村,向村长说明来意后,有线喇叭立刻广播,通知村里上年纪的妇女到幸福井集合。
幸福井,显然不同一般农家井,高高的井口周围是宽宽的井台,周边浇铸成水泥地,可能是为了预防地面泥泞。井旁竖着一块刻着“幸福井”三个大字的石碑,那字是下令打井的省委书记李长春所题。刻凿在石碑上的凹陷的笔划里涂着朱漆,一眼看去,颇似祭坛。我们到达时,已经有几位大娘坐在了井台边,表情庄重,似有大事降临。不一会儿,来了一群模样相仿的大娘,一溜儿排开,端坐在井台边,足有20多位,一律的白衫皂裤,扎得牢牢的裤脚管下露出一双双粽子似的小脚。她们的神情严肃而兴奋,彼此小声地互递着一个信息:“省里记者来给咱照相哩!”
这些小脚大娘,其实有的年纪也不过才六十出头,有的还不足甲子,基本上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也就和我母亲年纪相当,母亲那时每天还穿着白大褂上班给患者诊病呢。而眼前这二十来双小脚,一下子把我的感觉拉回到遥远的历史尘埃里。
史料记载,中国妇女的缠足陋习在二十世纪初已开始废除,但直到民国30年后才彻底消失。坐在井台边的大娘应该是历史上最后一批小脚妇人了,可见这里的封闭落后,她们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过大山。我常常跟我江南的家人和同学朋友说,没来过河南就不了解真正的中国。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精华与糟粕都沉淀在此,何况这岭后村又是河南诸多贫困县之一。历史上四大天灾:旱灾、水灾、蝗灾、兵灾,从未放过河南,而旱灾乃四灾之首。
思绪回到井台,看着坐得端端正正的一排小脚大娘,我要找寻的大娘到底是哪一个呢?摄影师懵了,我也傻眼了。
几经周折,在村干部和乡亲们的帮助下,终于寻到那位大娘家。可惜她的小孙子——那个喝了口泥汤浊水就灿烂地笑起来的孩子,已不在人世了。
“当时娃儿得了痢疾,俺想着拉拉肚子就好了,咋也冇想到就回不来了……”大娘说着说着呜咽起来。不知何时,小院门里门外围拢起一圈村民。人们七嘴八舌替大娘补充着当时的情形,最后有人叹息道:“那娃儿命薄,冇等着咱村儿的幸福井啊!”
唏嘘间,大娘一转身走到屋门前的水缸边,从水缸盖上拿起一个水瓢往回走来,冲着我说:“闺女儿啊,瞅瞅,俺就是用这瓢儿舀那枯井里的浑汤给俺孙儿。”大娘说着,拽起袖口抹了把泪水,“可怜俺娃儿都冇喝上咱幸福井的水啊……”她喃喃着。忽地,大娘拉起我的手,走到屋门前一口大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对我说:“闺女儿,恁尝一口,这是俺幸福井打出来的水,可甜啦!这回过大年,俺请恁和省里领导到俺村里来吃饺子吧,俺现在有水嘞!”众人跟着附和道,“叫给咱拨款打井的领导来咱村儿过年,俺摆饺子宴。村长,恁说中不中?”
“那可中!”村长的“中”字说得很带劲,带出鼻音的嗡声。接着像是跟村民说又像是跟自己说:“哪咋不中嘞?省里领导要能来咱这儿过大年,那可太中嘞!”村长呵呵笑了。
当我告诉大娘,她将被请到省里去过年,还会见到当年下令打井的省领导时,老人脱口一叠声叫起来:“恩人呐!恩人呐!叫俺上郑州过年?!咋有恁好的事儿嘞?俺咋恁有福嘞?多鲜!多鲜!俺这辈子还冇去过县城嘞!”大娘一口气说了这一大串话。众人眼里透出羡慕的神情,啧啧地称大娘有福气。当时的我,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大娘和省委书记同框站在春晚舞台上的情形,想象着自己的艺术设想将变成现实,并呈现在电视屏幕上,忍不住小小的激动,连连肯定地回复大娘: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您!您就在家等着吧!
我不经意担任了一个骗子的角色
数月后,春晚的拍摄期进入倒计时。来自中南六省(区)的各电视台的代表团接踵而至,下榻在同一家指定酒店,却无一人提起山村大娘。眼看各路明星也都陆续到达,我急了,再三问主办方负责人和总导演,答曰“顾不上”。再看人家也都焦头烂额的样子,我如同不知趣的孩子,在大人们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不识时务地去追问他们“顾不上”的事儿。
终于到了春晚开拍的那个晚上,男女主持人激昂慷慨地朗诵着我写的晚会串联词,明星们相继登台:《涛声依旧》的杨钰莹、毛宁、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爆红的李春波、唱《小螺号》和《酒干倘卖无》的程琳、还有《挑担茶叶上北京》的何纪光、以及甫以《快乐老家》刚出道的陈明,等等,纷纷亮相。在一片星光与掌声中,我的心却开了小差,开到远远的大山里,我看见寒风里的岭后村,看到在家苦等枯坐的大娘,看到她准备带给“恩人”的一锅饺子和装满幸福井水的瓶子,和一个依在那双小脚旁、为出远门打好的小包袱……
那天在春晚的录制现场,我如坐针毡。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好幼稚,自以为是带着组织重托给山村大娘送去了珍重的邀请,却不料成了我这辈子扯的最大的空话、谎话。至于我原本为春晚设计的那个大娘与省委书记同台现身的情节,至今也没明白怎么就取消了,代之以歌手演唱我为一部获奖电视片作词的主题曲《疼娘歌》,只是在这首歌演唱前面,临时让我给主持人加一段朗诵词介绍“幸福井”的来历,旨在歌颂党对人民的关爱。而我的歌词是:
“女儿疼娘那个人心肉长,
种子成苗苗成秧;
秧是女儿水就是娘,
喝奶不忘喂奶的娘……”
听着台上歌手深情演唱,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有这么疼娘的吗?跟娘约定的事儿,却让娘空等一场!我怎么就不经意担任了一个骗子的角色,诓骗了这世上最不该欺骗的善良、淳朴、充满感恩心的人民?
当那台挂着我“策划”和“总撰稿”名字的电视春晚播出时,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愧歉和无以言说的郁闷。作为一种补偿,我用大娘怀抱幼孙、躬身井底舀水的新闻画面和旱灾的资料片剪辑合成,把《疼娘歌》制成一个MTV。播出后,内心的块垒并未释然。我想起雨果借埃斯梅拉达救下的那位无用的诗人之口所言:“诗人就是那种把别人的故事拿来讲给别人听的人。”心里一咯噔,我算是哪种人呢?今天回想起来,我事后制作那个MTV的《疼娘歌》,并非是对山村大娘的补偿,而不过是为了安慰和解脱自己。
一个诚信正直的人,必是知行合一的实践者,像保罗一样的神的使徒。然而地上行走的人,因着忘记、食言、世俗的种种纠缠和得失,时常背离自己的承诺,可恶的是还为自己辩解。许多年来,想起对山村大娘的食言,我便再不敢轻易去转达任何我自己无力掌控的承诺。
最近在网上看到一则源自“新华每日电讯”上传于2016年3月的报道,文中提到李长春的著作《中原大地奋进曲》在出版前一年的2015年,他曾带领该书文稿组专程奔赴岭后村看望那里的村民,临别时,村民们自发地送来土特产,他只收了一瓶装了“幸福井”的水。读到这则旧闻,忍不住到网上搜寻小脚大娘所在的北冶乡岭后村的消息。网上资料显示该村如今被授予了“十强村”的荣誉称号,还是中原旅游景点之一呐。不知小脚大娘是否还健在?是否在哪场空等之后走出过山村、是否去过省会郑州?是否在李长春携书稿回访岭后村的那一次有幸相见?
想着这些不会有人给我答案的问题,此时身在加拿大的我,眼前闪回出当年与大娘分别的最后一个情景:她挪着颤巍巍的小脚,追到院外,把硬实的土路踩得噔噔响,她一叠声似追问似叮嘱:
“闺女,啥时候来接俺?俺包好饺子等着恁啊!”
2023年1月6日定稿于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