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当我在机场告别家人踏上移民之路时,我以为,将来的某一天,我还会回去。

于是,家里的房子留着不卖,因为感觉那是我在家乡的根;到了加拿大挑选了一个自认以后回到家乡还可以找到工作的专业;移民的前两三年,总是在“留”与“不留”之间举棋不定。

移民,是一个充满了太多未知的抉择。这些未知,包括出发前对新生活的好奇,刚踏上陌生国度时的迷茫,面对选择时的彷徨,以及遭遇困难时的无助。当然,也包括很多美好和幸福。总之就是:五味杂陈,五彩缤纷。

我记得非常清楚,刚到温哥华我的”小目标”是:在超市购物,能像在家乡一样,看到需要的就往购物推车里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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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Travel Triangle)

卑微的愿望。思维还没有适应1:5的汇率,心里能不算一算吗?

都说第一代移民是艰苦的。回想过去,我经常有一种感概:当时是怎么走过来的呢?身处其间不觉辛苦,朴素地认为,这就是生活应有的过程。现在回过头再看,我都惊讶当年居然还那么能吃苦的。

儿子出生在中国,为了给他办理家庭团聚,考虑到我的英文比较好,就一个人先一步来到加拿大。

我至今都诧异当时的我怎么能那么勇敢地离开才10个月大的儿子一个人远赴万里之外的加拿大。是梁静茹给我的“勇气”吗?现在儿子住在大学宿舍周末不回家我都要找个借口到学校去看一下他。

除了给儿子办理家庭团聚,我还任重道远,要适应环境,要寻找方向,最好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为两爷子随后来加拿大生活打下一定的基础。

政府有很多帮助新移民融入社会的项目。我申请了读书,政府支付全部的学费,并提供无息贷款作为生活费。读书的同时,生活无忧,这是我首次体会到加拿大的“大家拿”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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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CPD Online College)

上午上课,下午找了一个兼职工作,在一家自助洗衣店帮人换硬币。机器只接收25分的硬币,我的工作就是帮客户把钱换成quarter。虽说时薪少得可怜,远没达到最低工资标准,但图一个轻松,又没人管,没客人的时候就做自己的事。

除了帮客户换钱币,还卖洗衣粉、Bounce衣物柔顺纸,也做drop-off的服务,就是帮客户洗衣服。这份工作的收入维持我一个人的生活没问题。

洗衣店所在的地方是一条比较杂乱的商业街,客户形形色色。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经常到洗衣店清洗全部家当的人,记得好像是一个伐木工。他没有家,只有帐篷,不工作的时候就以帐篷为家,有时会把“家”安在山顶,因为可以欣赏日出和日落。经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他看很多书,每次来洗衣店都会带着书。我朋友说,他有一双睿智的眼睛。

洗衣店是我接触加拿大的第一个窗口,在那里,我真实地体会到这个社会的包容性,只要不妨碍别人不违法,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没有高尚和低贱之分,只关乎自己喜欢不喜欢。

忙碌而充实地过了几个月,儿子的移民办好了,要登陆了。

可能我这个人的泪点比较低,当在机场到达厅的屏幕上看到正在往外走的两爷子时,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庭广众之下泪流满面。

我一把抱住儿子。但他是抗拒的,肯定心里在嘀咕:这谁啊?干嘛哭得跟一个泪人儿似的?随后几天,他不要我牵他爸爸的手。只有等他睡着了,我才可以把他搂在怀里。那个时刻,幸福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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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The Points Guy)

还没有准备好把儿子带在身边一起奋斗,所以,两爷子很快就回国了。等儿子反应过来这个人应该是妈妈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国的航班。爸爸随后告诉我,在飞机上坐好后,儿子突然问:“妈妈呢?”

儿子两岁多,我们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一家人团聚了,日子再忙再累也是值得的。一些小小的记忆,可以窥见我们当时的生活现状。

我上午上课,孩子他爸上夜班从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我要等他到家后把儿子交给他再出门。有一天爸爸下班耽误了,我等不及他到家,只能到天车站交接儿子。

儿子上小学时,因为我们两个一早都要上班,他只能自己走到街对面的学校。我在天车上打电话给他提醒起床,再打一次提醒出发。有一天我正上班,手机响了,是学校打来的。从来没有接到过学校的电话,而且时间已经过了9:00。我以前在学校做过义工,学生过了9:00还没有到校,也没有请假记录,我们就会给家长打电话询问情况。

那一刻,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魂飞魄散,在接起电话前的一秒钟,无数个可能性在我心中闪过。当然,最后的结果是自己吓自己,学校打电话仅仅是因为儿子的一个作业没交。当天我就提出了辞职,工作和儿子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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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photo dune)

那段日子忙碌辛苦并快乐着,我们一群朋友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虽说移民的初级阶段我们都是租房住都没有稳定的工作,但并不妨碍我们享有快乐,记忆中的那段新移民生活是发光的是多姿多彩的。

时光如梭,磕磕绊绊地进入了移民的第5个年头,我们依然住在租的房子里,老公依然一大早出发去上班,我依然为了照顾家庭选择做着on-call的工作,儿子依然那么调皮让人操心。难道这就是我移民加拿大的生活状态吗?难道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有一天,在一个瞬间,我突然感觉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心里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慢慢地,这种情绪开始蔓延,一天比一天严重,直至把我吞噬。

我得抑郁症了。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病的存在。

那是一段怎样可怕的日子?我没法集中精力思考任何问题,没法入眠,没法社交,连起床都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我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触感,感觉不到任何快乐,丧失了对所有事物的兴趣,仿佛掉入了一个黑暗无比的深渊,没有一点光亮,只剩残存的一丝理智在提醒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那地狱般的四个月里,老公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加上朋友的关心和医生的帮助,有一天,在一个瞬间,就像有人拉了灯的拉线,“啪”的一声整个屋子亮了,我的抑郁症突然好了。

轻轻地它走了,正如它悄悄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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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Purewow)

劫后余生,整个世界都变了,即使是一片树叶,一棵小草,一朵白云,一束阳光,在我眼里都是无与伦比的美好。我感觉自己内在的某些东西也在改变,我不知道是怎么改变的,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些在改变,但我知道,我不仅从抑郁症中全身而退,还因此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一段虽然非常痛苦但也非常神奇的经历。我觉得自己太幸运,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抑郁症对我的改变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但更多的对这个社会的认同和适应是潜移默化的。

刚到温哥华时,看到满大街的女士们都穿着Lululemon 打底裤,心里纳闷:这种裤子怎么能穿着在大街上走呢?出国之前我可是每天都搭配着衣服脚蹬高跟鞋才出门的。有一天路过Metrotown的Lululemon 店,好奇心促使我走进店里,我想看看到底为什么这个牌子这么受欢迎。挑了一条裤子,试穿,然后,就知道答案了,Lululemon 自此进入了我的衣橱,也明白了一个穿衣之道:衣服,不用穿给别人看的,自己感觉舒服才最重要。

移民温哥华后,听说技术移民中,有在大统华宰鱼的,有在赌场发牌的,有在超市收银的,有送外卖的。完全难以想象他们在中国会从事这样的工作。当我后来也“沦落”至此时,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在这个社会,不管做什么样的工作,也不影响你去享受生活,春天观赏樱花,夏天山里露营,秋天海里垂钓,冬天雪地飞驰。工作都是为了生活,在这个领域我服务于你,在另一个领域你服务于我,谁也不比谁更高大上。每次在雨天雪天看到送外卖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敬佩之心:努力的人,值得尊敬。

很多人移民的目的之一都是为了孩子,我们也一样,只是我没想到这个“选择”的性价比如此之高。虽说我信奉“快乐教育”,在儿子上小学之前是怎么快乐怎么来,但既然开始正式上学了, 就要订一些学习计划。可惜移民初期的我们忙于生计,不仅没有实施学习计划,甚至都没有辅导过一次作业,只是教一些大的方向,比如,要有是非观念,要诚实,要自己靠自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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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Asia Mattars)

从最初因为精力有限而被迫“放养”,到后来的主动“放养”,全拜这边的教育理念所赐。

儿子的小学成绩并不好,在他的认识中,“得C已经很好了”,因为后面还有F。

我一直都好奇,这边的学校是怎么把这样的学生教得那么理所当然地自信。

我从没感受到过来自学校、老师的任何压力,也从没体会过“别人家孩子”会带来的负担。

给儿子提供一个温暖有爱的成长环境,让他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这些才是我的目的。

至于学习成绩,自己靠自己吧。

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买了房。回想自己当年的“小目标”,算是超额完成任务。儿子高中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心仪的大学,回想之前的付出,感觉一切都值了。

在一个平和的国度,住在自己努力打拼来的Dream House里,陪伴儿子成长为了一个身心健康对社会有用的人,有老公在身边,有好友在周围,夫复何求!
二十年前的我问现在的自己:你还要回流吗?

我的生活,早已融入这片可爱的土地,它感受过我的泪水和欢笑,看到过我的努力和坚持,见证过我的成长与改变。当我从一个新移民蜕变成老移民,我,与这片土地就有了今生的约定。“移一代”已经站稳脚跟,相信我们的移二代会更加积极更加努力,直至N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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