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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大外甥女儿发来的1976年旧照片,引发我放下手边活计,仰首回顾儿时过往。

初探往昔,那一份久藏心底深处而不愿触碰的封尘往事。天啊,想当年,迷你裙时代,我们姊妹俩,不也曾年轻过!时过境牵如今想来,在我此生最美年岁,跨进婚姻围城,挽袖洗手做羹汤,十年二十年不短。转瞬间,走出围城迷茫,直面人生,我不需要再示弱了,不必要再报小面儿、度小月了。这会儿,抬起身子骨,俨然跨越过坎儿、成熟一大步。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了。解放后才出生的贝儿大姐,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天正生日?子丑寅卯,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正时辰呢!中国出生的婴孩,生日以农历计算,逃难到了台湾,前往区公所报户口时,就难为了爹爹、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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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Taiwan Day)

贝儿诞辰一直是阴历阳过,见怪不怪!有一回她鼓足了勇气向表叔探询:怎么弟妹他们没有“生辰”这样的质疑,而唯独我有呢?年轻的警官表叔随口说出:“因为你是抱来的!” 顿时西厢房里一片惊疑错愕,最后,还是桌上的一截短笔头子,“哗”地一声滚动滑落,划破了子夜寂静。

1951年以后(民国四十年),在生活条件极其简陋的宝岛台湾,孩子们陆续诞生,引发了首批战后婴儿潮。家里一年一个相继出生的就是我们仨。当时,捉襟见肘的财政苦恼;债台高筑的燃眉忧心,成为我父母亲一生的坎儿。男主外、女主内。父亲整日马不停蹄地借贷维生;母亲在那一段“晨间生炭火,夜间接煤球”的灶脚边,乌烟瘴气地,自学她从来不会做的家务事。对我们手足四人来说,姆妈的华髪何时鬓角生?没有印象!“肥儿奶糕”才是我们的共同记忆。

当起大姐姐的贝儿,一路从复兴小学、市立女中、北一女,考上了大学。十足的乖乖牌老大,听话、用功,扶持父母、分担家计、照顾弟妹,是一位典型的标准长女。然而,她心底深处,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怀乡情愫!不上班的日子,贝儿大姐多半陪在母亲身旁,瞄着母亲姣好脸庞上的那一副金丝边眼镜,让女人显得多么优雅而知性。

周末只上半天班,母女俩忙完了中饭,总是坐在一起看着电视播放的平剧。大同电视机上头,摆放着母亲刚插的盆花,繁茂而雅致。花盆旁边站着一个肥头胖脑的大同宝宝……。一阵锣鼓喧天,梅兰芳的京戏开锣,今日剧目:“苏珊起解”,可是娘儿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曲目。于是,两人顺口和声一搭一唱,一起吊吊嗓子,一起过过戏瘾,共度了一次又一次美好的玩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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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The Straits Times)

有一天,贝儿大姐突兀地问起了祖父母,现在老人家“人在哪里?”并向母亲打探着,家乡还有哪些亲人?不问还好,一提起了老家,敏感话题倒像踩到地雷,一发不可收拾。贝儿知道不该问的,但是,为什么一提到内地,母亲的反应会如此敏感?而且,敏感到了近乎过敏了呢!是不是妈妈有着不可触碰的伤口呢?背井离乡的游子,心事重重为哪桩?

还有那么一次,贝儿大姐从学校提早回家,推开大门进入玄关,一眼瞧见退休的父亲,正在客厅里挪动茶几,面向着窗边设定香案,独自遥祭失散多年的祖父母;庄严肃穆背影后面,是一张凄苦扭曲面容。一时之间,倒让贝儿想不起来:今天是祖母的生日呢?还是祖父的冥诞?

思乡情怯的老人心系两端,放不下自己的故乡,更放不下台湾的儿女。明明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把自己看好就已经很好了!但是,父母各自心底纠结的念旧情怀,随着年岁,郁结愈深。记得有一回,父亲出差多时,母亲好不容易盼到贝儿他爹进了房门,蠕动着双唇,颤颤地挤出心事:

“可是,可是老伴儿啊!我还是想回老家看一看!”

“家?那边还有你的家啊?咳!真是的!你怎么想不通呢?”

~父亲摇头叹息着。

贝儿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老家,慈祥和蔼的父亲,也立马变得古怪而愤愤不可一世。西厢卧房的床沿边,母亲垂头低泣着。这样的场景在家中上演,已经不止一次了,实在让贝儿担心,也很害怕。心想:这“1949”不过是自己出生的年份数字而已嘛!怎么会带给双亲如此翻江倒海的负面情绪?她要如何拼凑出记忆里的历史碎片呢?四十年铁幕低垂,上一辈有家归不得的苦况,少女的她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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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National Post)

身为长女的贝儿,只记得爸爸妈妈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省吃俭用,不曾浪费一丝一毫的可能资源。父母珍物惜福、惜纸如金的价值观、白手起家的艰辛,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环保回收理念,在那时候已经形成了。家长携手同行,宽容慈爱地为我们打造美满幸福的新家园,身体力行的关爱,豁达的人生观,以行动代替言语,引领我们,从那一片贫乏得有待开发的蕃薯田地中,赤足走上了人生大道,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双亲已近暮年?

目送大江大海的龙应台,关注着五湖四海的华人,相继谱出世界村里颠沛流离的老人故事。大时代小故事、小人物的悲情与遗憾,这些褪色的陈年往事,五十年后,引发了认祖归宗的热门话题。半百人生回乡行,贝儿大姐从台北飞往香港办理签证,辗转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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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图自 理想国)

贝儿心理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财力与境况。这一趟,她回乡寻根,真要为上一辈苦难中渡过的先人树碑立传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如果可能,不排除家谱协理修缮。

上一世纪中国内战,造成前所未有庞大的流亡潮,多少人、多少个家庭流离失所。两百多万外省人东渡台湾,成为流落宝岛异乡人,沧桑就写在他们的脸上。此时此刻,贝儿单枪匹马,第一次踩在那有如雄鸡模样的中国版图之上;第一次回到祖国的怀抱里;第一次见到上海滩那些有血缘的亲人。

张开双臂欢迎她的陌生老太太,正是从前抱过她的孃孃--宁姑妈。彦大伯伯在一旁老泪纵横,讲起过往如数家珍,细数四、五十年的骨肉离散。这些个陈芝蔴烂谷子的往事,早就成为历史,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贝儿固执地只想知道:这一趟她回老家,是不是来“寻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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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Bussiness Insider)

属牛的大姐虽然固执,踩在故土之上,她还是走了一趟泰兴,走访亲人踏过的山间小路;凭吊族人住过的古厝晒场;听着一则一则催人泪下的陈年往事,都是那些华人家族常见的悲欢离合。贝儿追索祖先遗址,深入那曾是战乱动荡的时代背景,一步一脚印地踏进了祖父祖母生命的细枝末节,细数着1945的抗战胜利;1949的全国解放;1966的文化大革命爆发……沉潜在硝烟弥漫的当代历史中,良久!良久!

1990年改革开放以后,返乡寻根的人潮一波又一波。寻根意谓着什么呢?是指个人寻找家族中特殊性格的本源吗?那么,根的寓意何在?母亲的娘家又在何方?贝儿常想:就算寻到的根,除了老家、亲人、认祖归宗之外,更深层的寓意,应该是认家族血缘、识基因遗传吧!子子孙孙因家族基因的遗传,有相似的长相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就连人格特质都有可能相近,甚至相似。

祖父的创造思考特质,常与祖母的固守传统礼教冲突,两种极端不同的性格特质,始终在家族中繁延着,尤其是语言上的冲突,也时不时反映在子子孙孙身上。因此贝儿相信:祖父母的人格特质,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影响着、支配着下一代的命运。

还好,上苍是公平的,赋予人类一天24小时没人例外。而且,赋予人的一生就只能活那么一次;就算活上100年也就那么多的阳寿。苦短人生,选择遗忘!父老乡亲好心劝她:懂得遗忘的人才能找到轻松;懂得放下的人才会获得自由;懂得放开胸怀的人才容易找到快乐。

贝儿执意选择遗忘,遗忘过去。她宁可忆起曹植的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源同宗、同语同文的中国同袍,理应是一家亲的。21世纪20年代,当此两岸政权分野;子民百年相惜的关键时刻,贝儿大姐再度连根拔起,毅然决然移居海外,昂首抬步,走向她移民人生的下一站,却也是走上了一条移民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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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烟花爆竹响彻天,跨年回春暖人间。

祈愿诗人文友群,境地丰饶开新篇。

注释:

围城三十五载,安享平民日常温饱,顶上有瓦,眼前有窗,身下有褥,明明白白地嫁郎嫁汉穿衣吃饭,成就一段媒妁越洋佳话,权充两岸一家亲。

表叔,是家父的表弟,他管父亲叫二哥。和善喜气的表叔从南部来,是岗山姑妈家的孩子,也是在台家庭的最早血缘。我们还有一位堂叔,是本家血亲、爸爸的小堂弟。这俩至亲兄弟在台定居,各自成家立业,各家两女一男。

日子随着撕下的日历翻飞,有家归不得心思暗藏心底深处,谁都不敢踩地雷,谁都不愿提及那各自的离乡背井心酸。毕竟,生存是王道,讨生活才是生命正途。

至亲在台亲属--表叔表婶、堂叔婶婶,伴随我的父亲母亲,或辉煌腾达,或曾经拥有,也都各尽所能地教养儿女;含辛茹苦地延续后代;努力勤俭地走完各自一生,将身躯留在了宝岛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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