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已经忘却了许多年的一个黑人小姑娘,不时出现在我眼前,令我好几次忍不住想问问囡囡,玛肯娜现在怎么样了?正在高中毕业季的女儿很敏感,在这个因非裔美国人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美国大规模游行示威、并迅速演变为骚乱的当口,问起玛肯娜,她就会警觉,而她在多次与我谈及社会政治话题产生argue(争论)后,已经宣布“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politics“(我不想谈有关政治话题)。

说起美国黑人被跪杀事件,我想,无论是什么政治立场,也无论是什么意识形态,但凡看到那个白警跪杀已毫无反抗能力的黑人直至其窒息的视频时,很少有人能无动于衷吧?说实话,我在听到膝盖之下救命的哀嚎时,不知怎么就特别期待袖手旁观的那几个警察中的一张亚裔面孔,会有一点恻隐之心去阻止同伙的暴行。很遗憾,这个后来确定是华裔的警员,在那脖颈被跪压长达八分四十六秒时间里,一脸的若无其事。难道执法久矣,便对此熟视无睹不以为然了?

选自图片库,非文中人物图

作为海外华裔,与非裔一样都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在种族歧视面前,理应是一家人。然而,对事件的反应竟然成了华裔之间又一互相撕裂的选边站。不少华裔剖析非裔为何被歧视,包括他们为何长期处于社会贫困底层,是种族歧视还是族裔自身问题时,不知怎么竟成为我们得以炫耀华裔勤勉、聪明、上进等等模范品行的一个机会。我们真的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傲视非裔吗?

事实上,我们华裔今天在海外的地位还是很可怜的。远的不说,就说当下吧。在大量受过高等教育、也有经济实力的华裔进入到西方社会里的今天,我们依然无可避免地被歧视,尤其2020年新冠肺炎大流行之下,针对华裔的种族歧视明显上升,就在我所居住的温哥华,今年一个月内针对华裔的歧视案件就相当于去年一年的总和。可悲的是,当我们华裔遭受攻击歧视,却往往得不到更多的同情和更广泛的声援,远不如非裔、印度裔,甚至韩裔所能获得的主流社会和其他族裔的关注度和支持度。中国民间有句俗话:会哭的孩子多吃一口奶。是不是我们太乖了?太温良恭俭让了?

的确,温良忍让可以说是我们海外华裔一个明显特征,至少在第一代移民身上;但同时我们也不乏傲慢与偏见,就看是对谁了。反正我耳闻目睹不少这样的事例:华裔如果是嫁了或娶了白人,仿佛很有面子。如果嫁了或娶了黑人,家里必不开心,为此跟孩子翻脸断绝关系都不足为奇。我有一位白人朋友,他的太太是一位华裔,但并不会讲中文,也从未生活在中国,父母从斐济移民到加拿大。我的白人朋友告诉我,他太太给他们的儿子找女朋友设定了一条家规:绝不允许带黑人女朋友进门。白人朋友说,他和妻子在许多方面有分歧,但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我一直自以为比较开明、包容,但在和女儿的交流中,我不得不承认对于种族和肤色,孩子完全没有偏见,就如同看待大自然里的各种颜色的花朵一样自然。而包括我在内的大多华裔对于肤色的偏见根深蒂固,这不仅仅表现在对非裔和其他深肤色人种,也很普遍地存在于对待我们自己族裔里的人。中国民间有句俗话叫作“一白遮百丑”,这种审美上的成见,不经意就会呈现在地域和种族歧视上。

前几年,囡囡问起我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我碰到与她观点不同时,就“嗯嗯”地含糊其辞来对付,她就急了,“嗯嗯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必须说yes or no?”这两年她大了,当我在表示不赞同后想要具体解释时,她就会以一句“Never mind”终止话题,这令我十分黯然神伤。不由会独自回忆起女儿幼年的往事,说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黑人小姑娘吧。

囡囡两岁多进了社区一间最大的日托中心,我们大约登记了一年左右才得以进入。那里白人孩子占了大多数,其次是华裔,也有少量的韩裔和其他族裔。而非裔孩子,我记忆中好像只有玛肯娜一个人。在另外两个华裔小女孩子丽娜和特雷西之外,玛肯娜成了囡囡最要好的朋友。我问囡囡为什么跟玛肯娜做朋友?她说玛肯娜总是主动跟她玩儿,男孩子抢她手里玩具,玛肯娜会帮忙抢回来。记得每次傍晚去接女儿时,如果玛肯娜还没被父母接走,她就会在玻璃门后先看到我,转身跑着喊道:“Michelle,your mommy's coming!”(米榭尔,你的妈妈来了)。

玛肯娜像是从电影或什么秀里跑出来的非裔小女孩,敏捷,精灵。她爱笑,一排雪白的牙齿格外醒目,皮肤黑得发亮,额头很冲,衬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浅蓝的眼白在目光闪烁之间特别突出,像夜空里的月光。满头小卷的头发,总是被她妈妈精心梳理,用鲜艳的橡皮筋扎出两个小发髻左右各一顶在头上。我印象中玛肯娜的衣裙总是炫目的亮粉色或粉紫色,脚蹬闪着荧光的跑鞋。通常我们华裔如果肤色沉着就不敢穿那么高明度色彩的衣服,但那些亮色天生属于她。

去接囡囡回家时常常会碰到玛肯娜的父母,他们夫妇俩常常一起去接孩子,他们是坐办公室的,周九晚五的时间表。玛肯娜爸爸个头很高,现在想起来有点像O8,不过那时候O8还没当总统。玛肯娜妈妈也是黑人,但比第一夫人米歇尔长得柔和。两个孩子互道“拜拜”的时候,囡囡总是要仰起头,因为玛肯娜已经在她高高的爸爸的臂弯里,而我的囡囡则坐在小推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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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常常煮沪式红烧肉和红烧鱼,囡囡就喜欢用“红汤汤”拌饭。饭都可以滗出汤汁了,她还要舀荤菜里的浓汁。跟三岁多的孩子说太咸了,对身体不好,她哪里听得懂?我没辙了,忽然灵机一动,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就说:你吃太多红汤汤,会变成小黑人的!囡囡问:“什么是“小黑人”?我脱口而出:就像你那个黑人小朋友呀。没想到囡囡竟然愤怒地冲我大叫:“她不是小黑人,她叫玛肯娜!”

我没想到囡囡会那么抗拒“小黑人”的叫法。要说我也真冤枉,我心里可真没有一丁点儿歧视人家的意思,只不过顺口说出来,习惯而已。谁知三岁多的孩子竟那么大的气性,把饭碗一推,指着我说:“妈妈不乖!”我赶紧放低身段连连哄孩子:“Sorry,sorry!她叫玛肯娜。妈妈再也不说小黑人了好吗?”一边讨饶,一边哄着孩子继续吃饭。“可是,囡囡吃太多红汤汤,就会变成玛肯娜的脸了。”我还是要设法让囡囡知道吃多了“红汤汤”的坏处。谁知囡囡马上用英文说她喜欢玛肯娜的脸,“She is beautiful!”(她很美丽)。我顿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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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肯娜四岁生日那天,她父母在市中心很著名的格兰湖岛里面的儿童游乐楼里里为他们的掌上明珠举行了生日派对,那里有大小不同的生日屋,连着各种游乐设施,孩子们吃完蛋糕就可以疯玩一场。那天,有包括囡囡在内的十几个小朋友来参加生日庆祝,当然,大家都带着各自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囡囡送了玛肯娜一个漂亮的非裔女孩造型的芭比娃娃。生日之后不久的一天,囡囡回家说,玛肯娜要离开day care(日托中心)了,她家要搬回非洲去了。“I will miss her.”(我会想她!)囡囡说得我很难受。

玛肯娜走了之后的几个月里的某一天晚上,我接到非洲打来的电话,要跟Michelle说话。原来是玛肯娜!两个孩子在电话里说了好一会儿,那应该是囡囡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个直接要她听的电话。再后来,囡囡给我看一张明信片,我记不起来这张明信片是哪里来的,画面上是航拍的城市景观,忘记是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只记得囡囡当时对着明信片说玛肯娜就住在picture(画片)里面。

此文写到这里,囡囡从海边和同学们拍毕业合影回来,我想到玛肯娜也应该高中毕业了,忍不住还是问了她:玛肯娜在非洲哪个国家?

South Africa。囡囡说。果然不出所料地她反问我:你怎么想起问她?

我想,她也该高中毕业了。你跟她在face book(脸书)上有联系吗?

No。我没有她的last name(姓氏)。囡囡回答。她脸上刚才从海边带回来的喜悦消失了,“你看我一高兴,就来弄我不高兴。”尽管我很小心翼翼,还是惹她不快了。

显然,囡囡在脸书上尝试找过玛肯娜。可惜当年他们都太小了,并不会在意对方姓什么,只要叫她玛肯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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