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克利夫兰到欧柏林,还有半小时到四十分钟的车程。头天从温哥华飞过来,到酒店已是夜晚11点多。如果可能的话,一定带囡囡直奔欧柏林音乐学院的新生宿舍。在美国疫情依然汹涌的当下,旅途上转两次飞机,已是提心吊胆,酒店宿夜,更多了一个忧虑的环节。这次来美国,与今年二三月陪女儿在美国各院校面试时的情形可是大相径庭,至少当初那么不受待见的口罩,如今已成人们走出家门必备的面子。

“没有经过核酸检测是拿不到进入宿舍大楼的通行证的。再说,晚上也叫不到车子去欧柏林,更没从欧柏林出去的交通。”出发前两周在网上订克利夫兰酒店时,囡囡如此解释。校区到外面交通不便,倒让我暗自庆幸,在远离喧闹城市的欧柏林,或许更有利于孩子专心于学业。一位著名钢琴家在囡囡十一岁给她上课时就说过:Out of Vancouver,go to a small town,then you will be a great pianist!(离开温哥华,去小镇,你就会成为出色的钢琴家)。没想到囡囡选择的大学居然应验了老师一半的话,至于能否实现另一半,那就看她的努力和运气了。至少欧柏林让我少了在纽约的担忧。

这是一座位于美国俄亥俄州最大城市克利夫兰西南35英里外的宁静小镇,宛若世外桃源。整个小镇其实就是为欧柏林学院和欧柏林音乐学院而存在的,小镇的市区与居民社区,与校园并无明显的分界,如同花卷馒头似的裹在一起,那些商店与民居就像花卷里的葱花。囡囡即将开始大学生活的欧柏林音乐学院,在美国排名前十位的音乐学院中是最古老的一所,每年有五百多场音乐会,其交响乐团也享誉全美,使得欧柏林大学成为全美唯一一所顶尖音乐学院与顶尖文理学院紧密结合的大学。挣扎了多日,在选择居家上网课还是到学校上课之间,最终我还是决定满足囡囡的心愿。毕竟钢琴学习不同其他,当面跟老师上课和网络上课绝非同感,更重要还不仅仅是专业学习,体验大学生活非网课可以替代,好像置身现场音乐会与看录像的不同。于是,冒着疫情和她一个月前刚做过脊柱手术正在愈合康复期的两大风险,我们母女踏上了去欧柏林的旅程。一路上,为了避免在飞机上如厕,我们忍着饥渴,忍着全程不摘下口罩的憋闷。我知道支撑着囡囡这一路的,是她对大学新生活的想象和向往。

然而,一大早天公就给我们下马威:暴风雨大作。那不叫下雨,简直是老天一桶桶往下倒水。看着车窗外被暴雨瓢泼成一片的茫然,我不由焦虑起来。按规定,在报到和核酸检测之前,是不得进入宿舍楼的,所以囡囡预定的Uber终点站就是办公楼,而办公楼离宿舍楼至少要六七分钟的步行。拖着四个行李箱,如何撑伞?这等暴雨又岂是伞撑得住的?而况她术后的脊背不能弯曲、扭转,也不能提重物,背上那道长拉链似的刀口更不能淋雨。万一感冒了,不管检测是啥结果,都会被送到专门的隔离区,上课更不可能了。

欧柏林音乐学院主楼

“我们必须让车停到宿舍楼前,先把行李卸下来!”我说。囡囡正在手机上发短信,头也不抬道:“我已经想到了,正在联系RA(Resident assistant舍监)和学院Office。”但是电话那头均没人接听。那怎么办?学校也真是的!我急了。囡囡则说:着急和complain(抱怨)都没用的。她一边继续发短信,一边说:您瞧这第一天,我还没进到大学里,就开始工作了,我必须自己Solve problems(解决问题)!以后我自己在学校您也帮不了我呀。她中英文混搭着说。我沉默了。是啊,其实大学不仅仅是专业学习,更是自主独立的修炼过程。当囡囡尝试拨打另一个电话时,office和RA都回覆了,RA会在宿舍楼前接应帮助把行李搬进去。囡囡便告诉司机先到宿舍楼停一下,再到办公楼。随即就在手机的Uber账号上做了订车修改,等于增加一个站点。有趣的是修改之后,车费居然便宜了七美元。

报到和检测等一系列手续完成后拿到了住宿通行证,我们拎着学院给新生的一袋零食点心,轻松走向宿舍楼。我欣喜地看到,囡囡开始不停地伸展十根手指,在得到核酸检测结果前,她是不能进琴房的,短则两三天,长则一周。不过我知道,在焦虑和消极心情中,她是不会频频伸展十指的。此时,阳光灿烂,早上的暴雨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一栋栋城堡建筑在树丛间以刚刚被清洁过的面容展示着古老的历史。古典田园般的校园,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见三两戴着口罩的学生走过。学校特别将两个学期分成三个学期,以降低每一学期在校人口密度,便于保持疫情期的社交距离。学校规定在宿舍楼道里也必须佩戴口罩,除了在自己房间。而且这学期是独立住房,不安排室友。囡囡在口罩里压低嗓音,生怕走廊有回声,兴致勃勃地说着她期待布置的一个人的小天地,她之前在网上已经看了许多别的学生布置的宿舍。然而,打开宿舍门的一刹那,她的脸色变了。

欧柏林音乐学院独奏厅

刺眼煞白的灯光、光秃秃的涂了白颜料的墙壁,第一眼感觉就像个小监狱。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上竖着包裹蓝色塑料套的床垫、老旧的家具、亚马逊网购货物一箱箱堆在房间的中央(学校在学生到来前就按照学生提交的预定清单,把箱子送到宿舍),再加上四个行李箱,几乎没下脚地儿,拥挤加剧了室内的闷热,更有令人不爽的老房子气味,囡囡情绪一下子崩溃了。Everyone‘s dorm is better than mine!(每个人的宿舍都比我的好)。她沮丧地快哭出来了。其实,打开门第一秒钟,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我最怕难闻的气味。唯一让我感觉好点的是床边一扇窗子,绿叶布满窗口,仿佛是一幅动态的油画。我迅速把窗户上下都打开,嘴上不住地安慰她说:别急,相信妈妈,等我们清洁布置好会很舒服的,不会比别人的差!

于是,第一步先消毒和清洁。幸好消毒纸巾、喷雾酒精洗手液都带来了。所有家具从表面到抽屉里到每一块隔板,里里外外消毒个遍。然后拆开箱子,囡囡则分门别类摆放自己的物品。窗外雷声轰隆,暴雨又来了,我们俩前心后背都淌起了小河。俄亥俄州的闷热,对于温哥华住惯的人绝对是考验。赶紧找网购电扇的箱子,囡囡订的时候没看尺寸,竟然迷你得手掌那么大,像个小玩具。她却一个劲儿地说:别看小,very powerful!(很大风力)。我只好附和她yes,yes,very powerful!

趁着囡囡去餐厅取午餐,我迅速翻出两样要紧的东西:一个是Aroma Diffuser(香薰机),也叫芳香传播器,以及配套的各种香气的精油,另一个就是囡囡家里卧室的粉色小台灯。香薰机一打开,清新的橘子味弥漫在空间,在暖暖柔和的粉色的灯光里,整个世界都变了。而窗口那幅动态的绿色油画,好像成了一篇抒情散文中引用恰切的诗句,妥妥地与室内氛围融为一体。我拉开门,期待着囡囡的惊喜。果然,抱着饭盒的她,两眼瞪大了,闪烁着欣喜。她急急放下午餐饭盒,深吸了一口气说,Smell is so good!(味道太好闻了)。之前的沮丧和烦躁瞬间被驱走了,她开心地用热吻回报妈妈。两个似乎最不实用的东西,却带给了女儿莫大的愉悦和舒适。在家打包时,虽然占了箱子很多空间,我还是一定要带上它们。我知道,会很有用的。

午餐后,囡囡继续分类放置她的各类物品,同时让我帮她把在家里打印好的照片和海报布置到墙上去。问她想要怎样布局,她竟鼓励我:Mom,I trust you(妈妈,我相信你!)。还没贴完,囡囡就欢喜地叫起来:I love it!So beautiful!我想起自己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作“让墙壁充满表情”,这些“表情”会让陌生的环境变得温暖和亲切。我知道这些照片会让她不孤独,那里有父母,有温哥华的钢琴老师,有她的小伙伴。“怎么没有一张你弹钢琴的照片呢?”我问。“我每天的生活都是弹钢琴,不需要挂墙上了。”囡囡回答。“那你可以贴两张比赛领奖的,或者和交响乐团演出的,或者和大钢琴家合影的。”我又说。“No,for what?It's not a show,just for memory.”(不。为什么?这又不是一个展览,只是为了我自己的记忆。)囡囡的话戳到我内心小小的不堪。其实,她有太多比她贴在墙上漂亮得多或者可以有所炫耀的照片,但是她没有印出来任何一张。其中有张两个男孩子在海边的照片,画面暗暗的。我说,照片上又没你干吗要贴出来?囡囡说:那是高中毕业后最后一次好朋友聚会,他们在开玩笑说他俩谁可以先做我的男朋友。我就把他们说这话的那个moment(时刻)拍了一下,作为纪念。听完囡囡的解释,我再看那张照片,感觉好动人。

在囡囡入住的学生宿舍楼前母女合影

疫情期,家长呆在宿舍的时间有限定,出了大楼就不得再进入了。囡囡把预定的车子推迟了两个钟头,而这两个钟头过得特别快。当窗外彻底黑下来时,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就像直接打在耳朵里。囡囡突然抱住妈妈哭了,泣不成声地说:“I can't take this anymore(我不能再忍受这个)!我以为我离开家会很开心,其实不是的。”听到囡囡哭着说她的心很痛的时候,妈妈忍不住泪崩。

从欧柏林返回克利夫兰的车轮刚滚动起来,我就收到囡囡的短信,她叫我把手机一直开着,五分钟给她发一次短信,直到进入酒店的房间,不然她会很worry。想起欧柏林大学1983年150周年校庆时,纽约时报曾报导说"在欧柏林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中,当哈佛在担忧古典和耶鲁在担忧神的时候,欧柏林则是在担心美国的现状以及在那之上的整个世界”。作为母亲,一辈子都不希望女儿有那么宏大的担心。但是,我不能阻止她在大学的第一天,为被出租车带进夜晚风雨中的妈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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