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给我的那个手提袋
提到母亲,我总是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
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以母亲为原型,写一部小说。母亲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是一个将突出优点和突出缺点完美融于一身的人。从文学创作角度而言,母亲绝对是一个出彩的“典型人物”。她的一生,经历了许多运动,遭遇了许多事情,每一个阶段都充满了故事。无需太多文学加工,只要如实写下来,就会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
母亲突发脑血栓引发半身不遂之后,我写了多篇关于母亲的散文随笔还有诗歌。母亲在弥留之际,我写了一封念给母亲听的信。终日卧床、已不能说话、微闭双眼的母亲在听了我念给她的信后,眼角流下了晶莹的泪滴——母亲听到了我对她充满感恩的话语。母亲去世后,我写了一篇深情的悼念文章。可我知道,这些文字远远不足以完整地呈现母亲的方方面面。
母亲在疫情即将结束的前夕毫无痛苦地安然离世,家中只有两个贴心的保姆陪伴。由于国内严格的封控,我们几个定居在海外的子女都无法及时赶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没能与母亲告别,这成了我们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去年十月,疫情结束后我第一次回国,来到母亲离世的那座城市,生平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无家”的滋味。曾不止一次听老人们说,“父母在,家就在。”那时只是听听,并没意识到这话背后的含量。现在才真正知道,母亲走了,把曾经的家也彻底带走了。
十多年前,母亲就开始分类整理我们几个子女留在家里的东西,并把我们几个子女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一冲洗了出来。南方天气潮湿,照片不易保存。她买来塑胶机和塑胶纸,自己动手,不厌其烦地把所有照片一一过塑。
有一年,我带着孩子回国,母亲把一个带拉链的大手提袋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说,这里面都是你的资料,别弄丢了。那时我正忙着游山玩水,忙着酒桌上的应酬和大快朵颐,根本顾不上细看手提袋里装着的东西。那个手提袋被我随手放在国内居室的储藏间里,静静地躺了十多年。
母亲走了,国内的家没了,我决定把一些属于我的东西有选择地带到德国来。决定作出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个手提袋。
秋后的早晨,空气干爽,阳光斜斜地从窗户投射进房间。我从干燥的储藏间里拿出那个手提袋,来到客厅,在宽大的餐桌上拉开了手提袋的拉链。
那个布质粗厚的手提袋,里面衬着一个装高级羊毛毯的塑料密封包装袋。母亲用细密的针脚把两个袋子缝合在一起,再配上高档拉链,显而易见,也是为了防潮和易于保存。
那一整天,我细细翻看着手提袋里那些精心整理保存的资料,忍不住眼眶阵阵泛潮。
手提包里,有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影集,有我中学时的作业本,有我大学时的课堂笔记本,有我先生出国后写给我的一封封家信,还有我从小学到大学获得的一张张纸质奖状。父母从未在家中墙上贴过任何奖状,但多年来,母亲默默地把这些奖状收集起来,成为我们成长的一份记录。
我翻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一张张奖状,惊异于自己曾经获得的那些荣誉。夹杂在一张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中,还有田径比赛奖、篮球排球奖、书法比赛奖、文艺表演奖、作文比赛奖,其中不乏带有那个年代鲜明特殊印记的奖状,比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积极分子”,红卫兵、红小兵中队部颁发的“隆重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诞辰八十四周年诗歌朗诵”奖,等等等等。
那些印记着我成长记录的一张张照片里,有我出生后的第一张照片,小小的肉泡三角眼,满含忧郁地看着镜头;有我刚会走路时,穿着小连衣裙站在路边,好奇地看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有我九岁时穿着母亲宽大的警服露着一对小虎牙开心地笑着;有我与大学同学的一张张合影,还有我出国后每次寄给父母的所有照片。更让我惊讶的是,母亲把我在报社当记者采访明星们时的合影照也都悉数一一收藏保存了下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明星们走穴已是公开的秘密。省级演出公司三天两头举办大型演出活动。从央视当红的节目主持人到各路家喻户晓的演艺明星,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在报社新闻部写新闻报道的同时,也兼顾着为副刊部写明星采访报道。每次采访,都与报社摄影部记者搭档,拍了不少照片。摄影记者冲洗出照片后,有时给我,有时忘了给我。而我把那些照片视为工作的一部分,常常和报纸一道带回家,看后随手一放,从未想过保留保存。
母亲不仅把我随手乱放的照片收集起来,还把冠有我名字的文章和报道都一一剪了下来。那一篇篇报道,大到一整版,小到豆腐块,按时间顺序排列。30年后,看着母亲保存下来的那些已经泛黄的报纸,读着曾经凝聚了自己心血和努力的文章,许多早已淡忘的往事像褪去的潮水,再次汹涌地翻卷而来,填满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当年先生在德国留学时,为了陪伴孩子,我选择了留在国内。在长长的3年夫妻分离期间,我们频频鸿雁传书。我把母亲保存下来的、我先生写给我的所有家信带到了德国,与我先生保存下来的、我写给他的那些信合在了一起。那时的彼此思念、那时的牵挂、那时的担忧、那时的焦虑、那时的不安、那时的叮咛、那时的憧憬……在今天看来,已不仅仅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情感交流,里面所包含的,其实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经历。或许有一天,也可以出一本《两地书》吧?
在母亲保存的那些作业本、笔记本里,有一本我的手写“诗集”。翻看那些青涩的、跳跃的诗句,遥想当年自己曾经的“校园诗人”梦,忍不住莞尔一笑。在那个“诗集”里,我居然还偷偷记下了好几条母亲骂父亲的“金句”。
说实话,我一直对伶牙俐齿的母亲在语言上对父亲毫不留情地碾压和狂轰滥炸心怀不满,同时,对拙嘴笨舌的父亲在狂轰滥炸下闲庭信步的涵养充满崇敬。不得不承认,作为北方人,母亲天生自带“赵本山式”的幽默,即便开口骂人损人,也带着幽默因子。
比如,父亲多年有个改不掉的习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大便,绝对不能憋着。那时家家户户没有自带厕所,解手必须到公共厕所去。早晨原本是一天最忙乱的时候,父亲往公共厕所一蹲,像是躲清闲,母亲对此非常不满。有天早晨,母亲在父亲急慌慌赶去上厕所时,把家里的户口本往父亲面前一甩,说:“你干脆把你的户口迁到厕所去得了!”我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了,转身偷偷把这“金句”记到了小本本上。
也不知母亲在收集整理我的笔记本时,是否看到了我记下的她那些“金句”?
【作者简介】刘瑛,德籍华裔作家。出版《刘瑛小说散文集》。散文集《莱茵河畔的光与影》入选“海外华文精品书系”,中篇小说集《不一样的太阳》入选“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丛书”。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在美国上映并入围多项国际电影节。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创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