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中风救回后住进了护老院,兄妹几个轮流去陪伴,平常也帮忙喂喂食、做做按摩等。

本来护老院就是一个照顾老人起居饮食喂药送医的地方,一般老人进了护老院,家属基本就不用操心了,像我们这样天天去陪伴的属少见。

原因是三年前家母的那次脑溢血非常严重,差点没救回来,而十年前她还患过一次心梗,现在心脏功能剩不到一半,还停跳过,所以,一个普通护老院的机械化服务对于一个心脑器官都严重受损的人,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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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StoryPoint Senior Living)

我去陪伴的时间是每周的一、三、五,一般是中午去,直到晚餐后母亲睡下才回家。

还亏得我部分的工作可以通过手机网络,不用守在办公室,一举两得,这样在陪伴家母的同时也不妨碍到工作。

护老院位于城东一处小湖的旁边,楼高六层。一至五层是住房和餐室,第六层是运动和举办各种活动的场所,在六楼上可以远眺北面的山景。

院里的节目还算是丰富的,比如一月一次的生日会,电影会、故事会,音乐会等等,夏日还有外游以及逢年过节的派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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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Is it Vivid)

护工方面菲律宾人居多,也有几个中国人,一两个轮班的黑人、白人、中东人、南美人等。

人手基本上是比较紧张的,一个护工请假另一个护工必须加班顶替,这也许是临时请不到工人的缘故吧。

因此,我们兄妹去帮忙照看,护工们也乐见,这不但分担了些喂食的工夫,也不需日间的护工们牵挂着来巡房。

护老院住房有两人一间或一人一间的,家母住独间,平常我们房门一关,谁也不影响谁,因此,家母虽是去了护老院,但常有子女陪在身边,感觉跟在家里也差不太远。

去多了护老院,多少会听到一些老人们的故事,也会看到一些平常在外面看不到的事情,不至七奇八怪,可五花八门的也不少,今天就说一下贾婆婆的故事。

贾婆婆今年八十七岁,是该护老院第三层二十几个老人中唯一一个能把话说得清楚的人,因住这层的老人不是患了脑退化症,就是帕金森症,要不就是心脑中风后的偏瘫,大脑都不好使,且那些老人的年龄多数都到了八九十,基本丧失了自理能力,护老院为方便管理,就把这些老人集中安排在三楼这一层。

看得出贾婆婆年轻时是一个体格强壮的人,女人堆中也算是个高个子了,她曾说七十岁以前她都不知道什么叫身体不好,一辈子连感冒都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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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Daily Hive)

二十多岁时她随丈夫带着一个当时还只有三岁的大儿子从香港来温哥华,就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吧。

到加两年后,她接连又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小儿子上一年级时她便去了果菜批发公司做包装工,一直干到六十五岁退休。

穷,是她最深的记忆,移民多年后还是连一张小櫈子都不敢轻易买这件事她说了好几次。

辛苦,是她摇头叹气得最多的一个词, “没有一天不是超时工作的,一星期六天,甚至七天。”

 “果栏环境不好,夏天没冷气、冬天没暖气,大门上那几片软塑帘根本挡不住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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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Campus Nutrition)

 “剥洋葱、理蔬果,包装、贴标签、上货等都是辛苦活,有时为赶工连手套都不能戴。”

“下班回家还要做饭、洗涮、准备孩子第二天的早午餐、完了还要检查他们的功课,不到半夜都上不了床。”

“难得周末放假也得洗衣、打扫、购买日常所需,一年到晚哪有一天是闲的”,她说。

贾婆婆还提到她老公换过几份工,换来换去都只是在不同的货仓里打杂。

也不是没有过好日子的,贾婆婆 65岁退休后与一班老工友们放开了去玩,上茶楼、逛啇场、搓麻将、邻近的美国去短游,附近的小区学院也学学织毛衣、插花、烹饪等,那期间可是贾太太一生人中最惬意的时光。

可惜好景很短,十年后也就是她七十五岁那年老伴走了,而她积一生劳疾的身体也在那个时候集中爆发疾患,关节、颈椎、腰椎开始作痛,最莫名其妙的是神经也痛,神经痛令她整个左半身都不能动弹,而动不动弹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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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CTV News)

专科医生在她后脑勺近颈部处开了一刀,不知是手术伤及神经,还是本来的病就那样、手术后贾婆婆虽然勉强能站立,但站不牢固,颤颤巍巍的身体也伸不直,之后又开了第二刀,现长坐轮椅了。

如果说疾患折磨她的身体,那几个不管她死活的儿女却折磨了她的精神。

大儿子三十几年前就去了香港工作,几年不回一次,现退休了在泰国买了一处别墅,与媳妇港泰两地轮流养生,没时间也没想要来温哥华。大概也就是七八年前吧,大儿子回来过一趟从贾婆婆手中借了三十几万去买公寓,说如果温哥华有个居所的话他就可以和媳妇回来住,结果公寓买了,人没回来住,就是回来那仅有的一两趟也是呆不够一个月就溜了

小儿子年轻时染上毒瘾,长时间没戒掉,今年也六十多了,没结婚,曾有过一段短时间的工作也是吊儿郎当的,每份工都干不长,以前与贾婆婆同住时生活基本是靠贾婆婆的工资和她后来的退休金,贾婆婆进了护老院后小儿子才用分房子的钱自己租了房住,算是个自己都顾不好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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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123RF)

最令贾婆婆绝望是她的女儿,女儿算是读得成书的,大学毕业后在一个政府机构做事,薪资不错,结婚了两次,都没要孩子。

为什么女儿最招她恨呢?贾婆婆说在做第一次手术时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女儿一次都没去过看她。

做第二次手术时,女儿唯一一次去医院也只是因为要贾婆婆在卖房的档上签字。

贾婆婆的老房地大,卖了差不多三百万,按她老伴财产家人均分的遗愿,女儿在分得几十万后,就失联了,电话不来,打过去电话也不接,而女儿唯一一次打电话给贾婆婆只是质问她为什么把三十多万给了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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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Global News)

贾婆婆咬牙切齿地说她到死都不明白这个女儿与她到底有什么十冤九仇以至于如此冷酷,还眼眶带泪地提起她动手术后躺在医院病床上那阵子眼巴巴看着同房病友的孩子们送汤送水送问候时自己的心是多么的酸楚,说当时连想死的心都有过。

“年轻时如果不是为了养那几条化骨龙*,给他们供书教学,日夜操劳,何致落下如今这一身的病痛”,贾婆婆气愤难平地说。

我插了一句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吶。贾婆婆即刻接话:“对啊,对啊,那个死女包*不生小孩,现在连想让她体会一下为人母的艰难的机会都没有。”

不止一次,贾婆婆说以后她死了,手头上还有的那几十万,就是扔咸水海也不会再给那几个 “冚家铲”一分一毫。*

 一听到“冚家铲”几字,不禁心头一颤,噢!何出此言呢,都是自家的孩子,怎么不对,一个当妈的也不能咒孩子们去死全家,所谓虎毒不食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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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Johns Hopkings Bloomberg School)

直到一天看见贾婆婆病发时痛不欲生那模样,那种想死死不了、活是活受罪的无助,才明白她的活是那么的冤,那么的绝望。

我想,一个母亲为养育孩子一辈子受苦受累受伤,到了风烛残疾的晚年,还要为孩子的无情受折磨,不知是不是真有天打雷劈这么一说。

白眼狼是怎么养成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贾婆婆的故事让闻者流泪。

一天,走廊过道上贾婆婆的轮椅不巧和一个九十多岁的患了痴呆的李婆婆的轮椅滑到一块并卡住了,我走过去刚想把其中一张轮椅拉开,却见贾婆婆大声地吼向李婆婆,而李婆婆极具惊恐的表情刚好映入了我的眼帘。

过后每想起此事,坊间流传的 那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话不其然地也进入了我的脑海里来。


* ‘死女包’;粤语,骂女儿的话。
* ‘化骨龙’;粤语,指孩子。
*冚家铲;粤语;咒人的话,意指“死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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