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阳光像千万道金钱,每根金线都是簇新而明净的。龙舟鼓响,竞渡长江。长江是生命和文明的源头,屈原是端午的源头。一方水土,一方诗歌,写不尽的传承民族文化的端午之美。我去屈原故里秭归县参加端午文化节的路上,在子规鸟啼血般的叫声中呼唤你:魂兮归来吧,故乡的儿子!

屈原老家在秭归县乐平里,现在改为屈原镇。郦道元《水经注》引《宜都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原田宅于今具存。”又引袁崧记载云:“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为室基。名其地曰‘乐平里’。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每当秋风秋雨之际,屈原贤姊女媭人称屈姑的捣衣石,其砧声隐隐可听也。

当地习俗过大端午,即五月初五头端午,五月十五中端午,五月二十五末端午,用一个月时间来纪念屈原,足见屈原在民众心中的份量。所以秭归人说,端午比年大。每年端午节,这里都要开展赛龙舟、包粽子、挂菖蒲、绣香袋、诗朗诵、歌舞艺术等各种形式的活动,人们呼唤着“我哥回呀,我哥回!”,古风犹存,民风淳朴,大端午热闹非凡。

记得那是2021年6月14日,秭归端午文化节龙舟赛开幕。太阳很大,观众很多,我戴了一顶草帽,坐在临时搭建的靠江边的观景台上。当天,有来自宜昌、荆州、荆门、恩施四个城市和秭归县的24支赛队。有12人小船、22人中船,还有80人大船。屏幕上传来航拍画面,那条秭归县打造的大船,像一把雪亮的宝剑,在碧绿的江水中划开一道银光。我想,莫非是屈原佩在身边的楚剑?

龙船游江后,为龙头点睛。刹那间,招魂歌响彻江岸。鼓乐齐鸣,加油呐喊,于是龙舟鼓响千山回应,上万个太阳就跳到了船头。水手们用船桨驱散古峡烟雾,我们发现五千年河床,有那么多古树盘根错结,还有诗经和楚辞缠绵其中。而涛声依旧,回响着峡谷嘶哑的咽喉。只有招魂歌在不断呼唤:归来吧,故乡的儿子!

恩施的龙舟抢滩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清江北门河坝看龙船的情景。恩施人过端午,还有个特别的习俗,就是在堂屋正墙上要贴一张端阳符,说是永保安康。那符上有朱红方印,有天师骑虎图,表示收诸邪,剿百怪,灵符镇宅。还有四句符语:五月五日午,天师骑艾虎。赤口上青天,百虫入地府。这端阳符,是不是楚地信巫奉神的古老习俗呢?

自从屈原流放远离故乡之后,子规鸟春天的眼泪,曾把遥远的诗篇打湿,却也滚烫着诗人的襟怀。故乡满山柑橘,齐诵后皇嘉树。五月的艾草和菖蒲,在家门口唱出野草之歌。那些投进长江的粽子,雪白身子藏着一颗丹心。如今,那些被召集回家的江豚,沐浴着诗乡万家灯火。

沿着屈原的足迹,长路漫漫,秋雨漫漫。屈原目睹国事日非、民族衰败的景象,在矛盾痛苦中到处流浪。据朴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关门弟子、20世纪后半叶最杰出的楚辞学家汤炳正先生考证,屈原流浪的路线,开始由郢都沿江而下,直到陵阳;后又转向西南,溯源而上,徘徊于辰阳、溆浦之间。凄风苦雨,行吟泽畔,乡愁绵绵。

迨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拔楚郢都;二十二年,秦又拔楚黔中郡。屈原当时流浪所在的辰阳、溆浦,即黔中郡的属地。因而,屈原此时又西北沿湘而下,并在故都沦丧、国势危急之际,自沉于汨罗。时公元前277年,屈原六十五岁。他举着火把,寻找求索之路。他踏浪而去,血随江水奔涌而出。一本楚辞,载不动游子乡愁。

什么是乡愁?余光中说是一张邮票。我说不,乡愁是一只子规鸟。它在江的这一头呼唤,你在江的那一头回应。尤其是端午节,这呼应之声传遍天涯海角,喊醒人们的家国情怀。在山水之间,在龙舟之上,在屋檐之下,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样的乡愁无始无终无穷无尽。这种乡愁正是几千年来炎黄子孙追赶梦想、唤醒春天的歌声。

我知道,只要屈原一张口,树就绿了花就开了;只要屈原一提笔,天就蓝了橘子就红了。魂兮归来,回到青砖瓦屋,与炊烟和晚霞对话,与峡江和大坝对话。你点燃红烛,为我们照亮丢失的记忆。我那天看龙舟赛,情不自禁在手机上写了几句话:一路轻歌十八弯,我到秭归看龙船。峡江两岸留乡愁,祭江招魂悼屈原。不算诗,算是隔着时空向诗祖致敬。

我在子规声中呼唤你的名字,祭拜你的诗魂。

本文作者简介:

甘茂华,土家族,知名散文家、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加华笔会会员。已出版小说散文评论等各类文学著作16部。获得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文化部群星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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