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记叙瓦尔登湖畔风情的散文中,有一段写“回家”:“黑夜来临时,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从附近的田间或街上,驯服地回到家里……我们应该每天从远方的探险、猎奇和新发现中,将新经验、新性格带回家来。”联想到我们时常念叨的“生活质量”,把每天多一点“新”作为重要的参照,实在是大好事。

和平的环境,尽管“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成为口头禅,细加检索,方才懂得知易行难。得到多少“新”,只要把“今天”和“昨天”进行对比就知道。且看自己,从清早起床开始,泡一样的咖啡,吃一样的热狗,喝一样的鲜榨果汁,走一样的路,读一样的报纸,见一样的邻居,赏一样的酢浆草和美人蕉,看一样的电视……这并不是说月历上排列的日子,后一个总是照抄前一个,存在差异是肯定的,如果天天“外甥打灯笼——照旧”,那倒是求之不得的福分。每天的新闻不同、杂货店的标价浮动、花草的荣枯、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变化大小不同,变是绝对的。问题在这里,我难以清晰地回答:一天过去,可曾从中获取新的感悟,增添新的智慧,哪怕只是一点点?我可以把“了无新意”归咎于日常生活吗?如果可以,那么,应该如何解释哲学家康德的行谊?他过日子“刻板”到无以复加,每天午餐后外出散步,当地居民甚至拿他行经某一地点来核对钟表——精准无误的下午三点半。然而他博大精深的着作却源源不断。

怎么办?且略举数端:

吸取新知识。简便如查字典,上网搜索,掌握若干新词汇,流行语。刚刚在微信群读到若干新出炉的英语单词,如Stupig(笨猪)、Animale(野男人),不知能否获准流行?造词者中西通吃的本领不得不令我佩服。读书更是主要手段,这是最廉价的娱乐、最长久的享受。读书之于心灵,一如锻炼之于体魄。

观察外界。梭罗对野外生活极为着迷,他跋涉在隐匿着鹭鸶和山鸡的沼泽地,倾听射鹬的叫声,嗅着薰衣草的气息,观察水貂将腹部紧贴地面爬行。这些无疑都是簇新的体验。

与人交往,尽可能多地了解人。如果你熟悉一个“他者”的命运、品性和体悟,特别是经历与你很少雷同的一类,便在无形中多拥有一个人生。毕竟即使是交往多年的朋友,你也未必达到“同气相应”的地步,探索另外一颗心,和探索自己的一样有趣。

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你拥有灵敏的触角,那么无论独处一隅还是穿行闹市,无论跋山涉水还是漫游太空,都会有新的知识、新的感悟涌现。关键之处,是梭罗的着名论点:“到内心去探险。”诗般来描述,是这样的:“将你的目光扫视内心,你会发现心中有一千个未知的地方,那就去周游吧,成为内在宇宙的地理学家。”

大体而论,一切艺术都以“新”为生命,艺术家的伟大在斯。写作者,倘若每一天都能将从生命之树上采撷的“新”,酿制成散发独特香味的美酒,以供养、激励、升华人的精神,那么,他可以骄傲地宣告自己无愧于光阴。如果这种“新”不够鲜活、不够精警、不够醇厚,只要你于心无愧地说“我已尽力”,也算有了交代。毕竟这“新”不是纯粹的人力所能造就,神秘难测的“天意”也左右它。

正如歌德所说:“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本文作者简介

刘荒田,美国著名华裔散文家,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多年来有很多作品获奖。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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