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二十多日,中国年又到了。过年,是我小时候最执着的憧憬。正式过年,是从年三十除夕夜开始。这一天,大人们忙着烧菜,孩子们忙着玩——很开心地玩,无顾忌地玩,玩到吃年夜饭,还不想回家。没办法,年夜饭是不能够缺席的。玩伴们被各家大人早早地吆喝着叫回去后,我也便怏怏地回到家,东转转西瞅瞅,等妈妈娘将年菜一样样摆上桌子:细数一下,每年无外乎冬笋炖乌鸡,红烧狮子头,红烧肉,绍兴霉干菜扣肉,胡萝卜丝、千长皮豆腐丝、冬笋丝、芹菜丝、瘦肉丝小炒,整条大蒜姜丝烩鲤鱼,墨鱼炖猪脚汤,炒大盘青菜,大蒜干辣椒炒腊肉之类,摆了一大桌。团年火锅是不能少的——摆在大桌子中间,那圆圆像个圆塔般的火锅中间烧木炭,唿唿的红炭火苗直往上窜,煞是热烈……

菜上齐了,我家“老王”(老爸的家庭昵称,一笑)照例坐在下位,背对天井,面对中堂堂壁,号召大家入席。如果我外婆和姨妈等不来我们家过年,我就也可以与哥哥姐姐一道坐上桌子,大嚼起来……吃完年夜饭,天渐渐擦黑。大人收拾停当,锁上门去看京戏——这是我家惯例,只要三十晚上京戏院照样开台,这就是我们的常规节目了——抗战八年也没耽搁,因为小日本鬼子没有打进洪江,被挡在雪峰山外了。所以当年洪江有了两个别称“小重庆”和“小南京”。

做医生的父亲是个京剧迷。从我懂事起,记得每个星期六,京剧院前三排中间座位,少不了他的一个位置。洪江京剧院,几十年来从未少过名角——杜月樵、刘凤箫、蔡小培、毛祺祥、毛剑秋父女……都是唱红上海京剧院的老生、青衣和小生。据说,是抗战时陆陆续续沿着长江而上,进入洞庭湖,溯流而上沅江到了洪江……当年的京剧是一本一本地唱,如《孟丽君》这本戏就可以唱半个来月……我是从妈妈抱着我听京戏长大的。到我懂事能看戏,就只喜欢陈峻仑的孙悟空,蒋麒麟的《蒋干盗书》和其他小丑节目。尽管杜月樵的《徐策跑城》常常浮现脑际便令我肃然起敬;刘凤箫的《生死牌》那凄厉惨咽的长吟至今还令我牵肠挂肚;蔡小培《风波亭》中灵隐寺疯和尚潇洒倜傥的淋漓尽致表演仍在我脑海萦回,但我还是喜欢陈峻仑的武打、空心筋斗和蒋麒麟的滑稽调笑、幽默诡狙……

散戏回来,平常财神巷口会有一盏跳动着黄荧荧火光的油灯和蒸腾的热气在招唿你去吃上一碗香喷喷的担子“鸡蛋糕”(米豆腐),那酱萝卜丁丁、葱花香气、姜末辣味……刚才还在勾出我舌蕾上沁出的馋涎。但除夕夜是没有的——人家也要过年嘛。没关系,妈妈早就做好了八宝饭在蒸笼里热着。大家回到家里,稀里哗啦一人一碗八宝饭后,开始守岁——一般是围着圆盆火听大哥讲鬼怪故事。大人们玩麻将。我呢,听几个故事,就要去睡觉觉了——全家老少只我一个人从来是守不到岁的……

实际上早在农历12月头,家里大人已经在“忙年”了。我每年最最期盼的就是打糍粑。打糍粑是专业队伍,大概六人一伙,三人一组分两个小分队。腊月15日开进我们里仁巷,从巷子口到我家住的莲峰祠,在每家轮流打,一天可以开进两幢窨子屋——巷子里大约十三幢窨子屋(独立的高墙大屋,两层,第三层是晒楼,后来房屋改造一般一幢可住4-8户人家,过去大户,都是一幢一家)一个小队一天能够完成一座窨子屋的住家打糍粑,就不错了。轮到我们家,已经是尾声。大概腊月20左右了。前一天,就有一位师傅到家里来,扛来高1米4左右、下面直径约80厘米的下小上大倒圆柱形蒸糯米饭的木桶甑子。据说这甑子一次足足可以蒸50斤泡发胀的糯米。我家厨房灶台呈弧形排开三口灶眼,最大的直径近80厘米左右,就是专门用来摆放这个大蒸笼甑子的。中间一口锅煮饭,最右边一口锅炒菜。这口大锅,一年就用两次,一次是端午节煮粽子,一次就是过年蒸糯米饭打糍粑了。

第2天九点钟光景,打糍粑小队两人抬着一幅笨重无比的碓窾,另一位扛着两幅巨大丁字形木槌来到我家前院大坪。碓窾是特硬的独木舟似的——中部被掏空成椭圆形半空盆状,整体是顺势而成的长方形,底座两头有1寸2厚、半尺长的板块,用以稳定平衡。木槌每个由一米长、直径近三寸的硬圆木柱主干中间嵌插进一根一米2长、直径约一寸许的硬木手把制作而成。

甑子里的糯米饭熟了,好香哦!打糍粑的师傅用一个篾寮箕装上满满一寮箕热气蒸腾的糯米饭,倒在碓窾窝里,两人一个挥舞一个木槌,轮流着你一槌我一槌地打将起来……那木槌也是好生了得,据说,一个重二三十斤,打好一碓窾糍粑,每人至少得挥动一两百下吧?我当时就想,当年关公能够挥舞九九八十一斤的青龙偃月刀,是不是小时候也练过打糍粑?

糍粑打好是一整团,好像一朵白云,还在冒着热气。这时就有人抬来两块早就准备好,洗的干干净净且无缝的门板——两块门板上都抹上蜂蜡与茶油的混合剂,把糍粑云团放在门板上,由一位师傅捏成馒头大小的球,一字儿排好,糍粑球排满门板,就将另一块门板压上去,再让孩子们上去踩踏……,几分钟光景,师傅揭开上面的门板,一个一个白生生的糍粑,就百来个月亮儿一般,开满了一整块躺着的门板……整个打糍粑的程序完成了,然后师傅继续打第二窾……

过完除夕,年也就正式开始。大年初一上午十点过后,大街小巷已经挤满了表演队伍和看热闹的人群。表演队伍由每个街道和厂矿企业组成;表演内容有踩高跷、扎故事、彩龙船、蚌壳灯、舞龙灯、舞狮子……最吸引我的当然是“扎故事”了:高大宏敞的高台上坐着七仙女,刘、关、张,梁山伯与祝英台,孙悟空、猪八戒……一个流动的高台(扎在载重汽车上)一个故事,古装衣裳、戏剧脸谱,真个是光鲜夺目、出神入化!上面坐着的古代英雄、仙人或才子佳人都是由十一二三岁的小孩子扮成——我当时就非常羡慕上面坐着的装扮者,每次过年都在寻思他们为何如此有幸能够登上那七彩光艳、炫人眼目的华丽展台,心想,哪年我也能够登上去……该有多好!但后来我把这想法告诉二哥,谁知他笑我真傻,说上面那些小孩是被捆绑在铁棍、铁板上,尤其不得撒尿尿……,听后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为上面的小朋友们担心叫屈。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小朋友也真是有奉献精神——不怕苦,不怕累——是真正的少儿“文化义工”……彩龙船也是镜像玲珑,里面“坐着”一位美女,船边是美女的父亲、一位白发、白胡须老渔人在划船。蚌壳灯也是由一位衣着鲜丽的美女掌控,随着有节律的音乐和锣鼓声,大蚌壳一张一合,煞是诱人……高跷上就都是十八九或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了。他们装扮成古代各式英雄:有温文尔雅的、有虎头虎脑的、还有黄袍马褂呈帝王之相的……狮子龙灯是游行队伍的高潮。比起舞龙队,我更喜欢舞狮子表演。因为那锣鼓节奏很有味道,特别是狮子前面戴着大头面具的大头罗汉,穿着长衫,摇着大蒲扇,裂开永远也合不拢的大嘴巴,一个劲地傻笑着,醉了酒似的左摇右晃,真是太好玩了!中午十二点,莲花地广场的舞台上还有洪江京剧团的折子戏表演。记忆深的都是武打折子戏《三岔口》之类——好像没有唱功剧目——因为莲花地那么大的广场,就是装上麦克风,人们还是听不清在唱些什么的……这么每天闹腾,一直要闹到正月十五。

元宵节还得闹腾一晚,主要是舞狮子、龙灯了。不过,这个晚上我家照例是坐在了京剧院。在我的记忆中最深的就是这天上演的《薛刚大闹花灯》。是唐代前期的一个有关薛家将与元宵节有关的传奇故事。老百姓看得挺开心的。那时候人小,看不明白,只是觉得很好玩……

再过二十几天,就是鼠年的除夕夜了。庚子年被老鼠折腾了整整一年,老鼠是终于要走了,可瘟疫还没走……。一家子没事就叨咕着这世事无常,小心翼翼地在21世纪的量子力学变局中忐忑着准备迎接牛年的到来……

本文作者简介

沈家庄,浙江绍兴人,出生于湖南洪江,词学家,诗人。加拿大中华诗词学会创会会长。加华作协会员。著有《宋词的文化定位》《竹窗簃词学论稿》《宋词文化与文学新视野》《宋词三百首注析》《王鹏运词集校笺》(与朱存红合作)以及诗词集《三支翅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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