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信错寄邮筒,对小于的冲击很大,也令他难堪。一个堂堂大学老师,居然连邮筒和垃圾桶都弄错,还耽误了和爱妻晓玉的联系。这事除了那个告诉他邮筒是红色的中国同学和学生服务处的马丁知道之外,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小于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感觉到要学习的东西太多,要了解的世界太大,光在课堂上和书本里也许远远不够。否则即使身处海外求学,也只能是隔靴搔痒,无法了解大千世界的绚丽多姿和无奇不有。

不过,小于没有瞒着晓玉。他在信中和晓玉倾诉了此时此刻的苦恼。晓玉在回信中除了尽力安慰之外,还建议小于搬出学生楼,住到荷兰人家里去寄宿,直接了解当地人的衣食住行,像他们一样的生活。小于豁然开朗。

第二天一大早,小于就拿着填好的学生住宿申请表,来到了马丁的办公室。

马丁刚刚上班,接过小于的表格,抿了一口咖啡,开始敲打电脑键盘。边敲边口里念念有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小于确认输入的内容。房间类型——单间,厨卫——接受合用,离校距离——半小时之内,住宿形式——家庭寄宿,价格——越低越好,包餐——否。马丁念叨一句,小于则在桌子的另一边点一下头,算是首肯。

电脑里终于跳出了一个符合小于所有搜寻要求的待租房子清单,从小于的角度看不到屏幕,马丁于是把笨重的台式电脑屏幕朝小于的方向转了45度,这样两人都能斜着看到屏幕上绿色的字体,一闪一闪的。“你选哪个呢?”边问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小于扶了扶眼镜,看到电脑上其实没几个可选的,但迅速注意到了价格一栏,盯在价格最低的那个,“就选这个吧。”

好眼光。这个房子刚刚空出来,房东也是和我们长期合作的,很热门的。马丁真诚地微笑着说。

马丁熟练地把房东名字,地址和电话写在一张信纸大小的笔记本上,撕下那页递给小于。你先打个电话,和房东约个时间去看看,如果合适的话就可以搬过去。房东叫芬纳,是我们学校的老朋友了。

在一个投币电话亭,小于拨通了芬纳的电话,“哈罗。”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终于下课了,小于匆匆走出学校大楼,初秋的天气已经有点凉意,下着细雨,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街上偶有几个行人经过,是下班的老师或下课的学生吧。预先查看了地图,小于坐上了学校楼前的有轨电车。

20分钟以后,小于下了车,很快就找到了马丁写给他的那个地址。这是一栋坐落在一条林荫大道一边的三层楼高的长长的联排大楼,马路对面则是一座漂亮的古老宫廷式建筑群。小于听同学说起过,荷兰王室有三个王宫,其中一个就在市中心,叫诺代恩德宫。女王在哪个王宫出现,那个王宫就会升起荷兰国旗。小于看到红白蓝三色的荷兰国旗在诺代恩德宫顶上飘扬。

忽然街上的路灯一起亮了起来,照亮了细雨中的人行道,稀稀落落的满地是落叶。也照亮了联排大楼,外墙是砖砌的,本来应该是红砖色,也许是年代久了,在灯光下看上去更像是橙灰色。全楼并排有七、八个门洞,每个门洞里大概就是一户住家。门洞与门洞之间,有的隔着三三两两的整齐划一的落地窗,有的相互紧挨着,倒也是错落有致。比门洞还大的窗框都油漆成了白色,勾勒出大楼漂亮整齐的几何图形,七、八个门洞有的漆成深绿色,有的是黑灰色,看起来很深沉厚实的样子。

小于在一扇油漆有点剥落的深绿色大门前,看到上面气窗玻璃里面的灯光亮着。走上几个台阶,按了两下门铃,叮咚,叮咚。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妇人,高高的个头,站在门口台阶上的小于几乎都要抬头仰视着看她。只见妇人一头金发略带灰白色,短发齐肩,整洁的梳理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波浪。她上身穿着枣红色的贴身毛衣,金色的纽扣整整齐齐的扣在中间。下身穿着黑色的宽腿长裤,飘逸挺括,没有一丝凌乱的折痕。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皮质拖鞋,也是一尘不染。屋内柔和的暖色灯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显出一个女性的轮廓。

这妇人是要出门吗?还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是在等什么人来?小于看妇人穿戴整整齐齐,心里不禁嘀咕着。

“你好,”妇人开口了,“你就是雨,鱼...”她吃力地用带着荷兰口音的英语试图发出“于”的声音。“是的是的,我叫小于,就是今天上午打电话约好来看房子的。”

“是我接的电话,快进来吧,欢迎欢迎。”边说,边和小于礼节性地握了握手。从户外进门的小于感觉到女房东的手很软,但是凉凉的。


走进门去,小于才看清,女房东站在玄关处,几乎比自己高出半个头。难怪刚才在门外台阶上要仰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妇人长着一张典型的欧洲女人的脸,高鼻子,大眼睛,深凹的眼眶,细细的眉毛,化了妆,嘴唇上明显涂了唇膏,红红的,亮亮的。但额头,脸上和脖子的皮肤皱纹已经看得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也许像妈妈一样的年龄,也可能像奶奶一样的年纪。小于对外国人,特别是外国女人的年龄判断就是一个小白。就像外国人猜中国人的年龄一样,从来就没有一个准头。

只见女房东身后不远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楼梯,通向二楼。楼梯的另一边,是一个大大的客厅,门半开掩着,亮着灯,隐隐看见里面放了一些沙发什么的。客厅和楼梯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上开着灯,应该就是小于刚才在门外从气窗上看到的灯光。

女房东没有请小于进客厅。“房间在楼上,请跟我来。”女房东说着,就带着小于沿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梯上楼而去,步履很快但几乎没有声音。到了二楼,女房东打开了过道里的灯,看见楼道上有两个房门,都关着。再顺着楼梯就来到了三楼。

正对着楼梯口有一个房间,门敞开着。女房东对小于说,这就是你的房间,顺手打开了屋内的电灯。

房间不大,非常干净简洁。进门就看见房间的顶头有一扇大窗,靠窗的一边贴着墙放着一张单人小床,另一边靠着墙放着一张小书桌,桌子前有一张椅子,拉出来就差不多靠到床边了。在床尾,就对着一个放衣服的壁柜。单身学生,够用了。小于心里想着。

卫生间在这里。女房东看到小于把房间打量完了,就示意小于,来到三楼中间的一个过道,卫生间、淋浴房,还有一个储物间,果然一应俱全。这是公用的,原来过道的另一边还有一间房间,住着另一个大学生。

“厨房在哪里?”小于更关心的是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毕竟民以食为天。“在楼下。”女房东说完就示意小于下楼。再次穿过紧关着房门的二楼过道,下到一楼,沿着与玄关相连的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很大的厨房,黑白相间的地砖,洁白的墙砖和玻璃门橱柜,橱柜里放满了各色瓷器餐具杯子。一边靠墙放着炉头,另一边靠窗的是洗菜水池和料理台,中间过道尽头还有一扇门,通向外面小小的后院,一小块草坪。“你可以在这里做饭,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用完之后洗干净放回原处就行。”

在老家从不下厨房的小于,从小到大都是母亲烧饭,饭来张口惯了。上大学以后直到毕业留校工作,一直都是吃的学校食堂。和晓玉成婚以后,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晓玉的烧饭手艺,就已经飞赴海牙留学。看到这样标致整洁装配的西洋厨房,小于似乎感觉马上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专业厨师似的。

“行,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小于有点急迫地问道。

“随时都欢迎。但我们要先有一个约法三章。”小于听了不禁一愣。

“每月一日交房租,不能带人回来过夜,没经同意不能进入其他房间。如果你同意的话,今晚就可以搬过来。”女房东一本正经地回答小于。

难道女房东的房间里有什么秘密?女房东难道是一个人住?她的家人呢?小于本来就已经对马丁推荐的这个房间的性价比高而暗自庆幸,加上房东如此约法三章产生的好奇心,更况且居然和女王是邻居。不知女房东是什么来历,能和女王住得这么近?

马上决定马上搬。“我这个周末就搬。这是定金。”

小于对女房东的约法三章不敢怠慢,所以相安无事。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一个多月就过去了。小于至今仍记得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收拾完衣物,冲完澡,人生第一次躺在如此柔软舒适的床垫上,虽然没有像憨豆先生那样在席梦思床上跳舞跳到床崩楼裂,但也确实像鲤鱼打挺那样,在床垫上试了好几次,感受了一下它的弹性足不足,海绵软不软。

小于又想到女房东带荷兰口音的英语,庆幸自己在准备出国阶段,一边上托福班,同时还报了一个《新概念英语》辅导班,上课老师是从欧洲留学回国的,所以和女房东的交流还算能够应付得过去。想到女房东管他叫“小雨,小鱼,”小于此刻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爱妻晓玉的模样,慢慢地,晓玉真的变成了小鱼,游进了小于的梦里。

同住一个屋檐下,小于与女房东和另一个学生租客其实也难得碰面。女房东确实是一个人住,她的卧室在二楼,白天她都在一楼活动。除了每周有一个钟点工来打扫卫生之外,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那个学生租客,20岁的样子,家在外地,周末都要坐城际火车回家,周一到周五为了上学方便才过来住。

小于每天天一亮就出门,早早地去学校,开了信箱,然后去上课。小于出门的时候,二楼卧室的房门紧闭,房东应该还没有起床吧。三楼的那个学生租客还在浴室里哼着流行歌曲冲澡。下课回家时,天都黑了,小于总能见到厨房的灯亮着,从锅碗瓢盆的撞击声音,听得出女房东正在准备晚饭。有时,这个学生租客会在这个时候赤着脚下楼,只一小会儿就端着一盆饭菜上来,回房间去吃晚饭了。看样子是微波炉加热的超市冷冻预制食品。

这个时候是小于最难熬的时间,又困又饿。每天起得早,上了一天的课,这会儿是最犯困的时候,中午在学校食堂吃的午饭,现在早就没影了。可此时女房东正占着厨房在做饭,小于觉得无法与女房东同场发挥自己的手艺,只能耐心等女房东做完,吃完,洗完,关了厨房的灯,打开二楼走廊的路灯时,小于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小于忽然发现,这段时间与其浪费在焦灼的等待中,还不如干脆补上一觉,为待会晚上开夜车学习预先充电。就这样,每天下课回家,小于就先睡上一觉。然后下楼做饭,弄上一俩个自己拿手的菜。人是铁饭是钢,吃饱收拾干净,精神抖擞的开始打开学校里带回来砖头一样的教科书。

小于的学业越来越重,每天都必须到后半夜才能完成当天的功课。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临睡前,上好闹钟,几乎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一夜,小于睡得正香,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小雨,小雨。”下雨了?小于迷迷糊糊的。

“小雨,小鱼,电话。”是女房东的声音。这下小于听清了,是女房东,在轻轻地敲门,嘴里在叫他的名字。

翻身下床,抓起眼镜,来不及开灯,打开房门,只见女房东站在门口,穿着长长的睡袍,走廊的灯从她身后照过来,小于只看见一个人影的轮廓。

“有你的电话,国际长途,从中国打过来的。”

谁打的?半夜三更的。还是中国长途。小于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跟着女房东下楼,走进她的卧室。在床头柜上,有一台老式电话机,听筒横卧在柜面上。女房东示意小于接电话。

“喂,谁呀?”

“小于,我是晓玉。”果然是晓玉的声音,出国几个月了,小于还是第一次听到晓玉的声音,小于的眼镜片有点模糊了。

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没有QQ,更没有微信,小于的老家也只有公用传呼电话。国际长途电话费贼贵,出国前两人就约好,没有必要情况,尽量不打长途,用写信联系。

“你的信都收到了。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和你说说话。你好吗?学习累吗?”电话里的晓玉连珠炮似的。

”我也想你,晓玉。我都好。不过,现在我们这里是半夜,这是房东的电话,我们长话短说吧。”小于压低了声音说着,歉意地看了一眼坐在房间另一头椅子上的女房东。其实,房东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奥,有时差,我忘了。太想你了。跟房东说声对不起哈。我挂了,你保重,记得写信。”

“拜拜。”小于听到晓玉挂断了电话,也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

“谢谢你,芬纳,这是我太太打来的,她算错时差了,打扰你休息,太对不起了。谢谢,晚安。”小于边说,边退出了女房东的房间。

晓玉的半夜来电,让小于诧异而欣喜,心中满是蜜意,对房东却充满了歉意。小于觉得应该请女房东吃顿饭,自己亲手下厨做,来弥补一下。女房东欣然应允,还表示对中餐充满了好奇。

周末,像往常一样,小于骑车去超市买菜。只不过比平常去得更早,因为他准备还要去城中的周末集市再去采购一些食材,比超市里的要更新鲜,还便宜。

天色还没暗,小于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开了。今天没有女房东和大学生租客的灶台之争,小于准备要好好露一手。一个多小时后,饭菜都齐了。小于端着菜,跟着女房东,第一次走进了客厅。

原来,女房东也没有闲着,她在客厅后面的长餐桌上,铺上了桌布,摆放了刀叉杯盘,整整齐齐,银光闪闪,还有一瓶葡萄酒,瓶塞已经打开。客厅前面靠窗放着几个沙发,沿着墙是一长溜书橱,整齐地排放是各种颜色封面的书。餐桌的一边,放着一张几乎和餐桌一样长的古典式桌边柜,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镜框照片,有女房东各个年龄时期的骑马、打高球、郊游野餐的照片,还有很多明显是三口之家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

小于放好菜盘,女房东给两人的杯子里也倒上红酒,小于第一次喝红酒,抿了一口,感觉跟老家喝的白酒,黄酒很不一样,酸酸甜甜的。两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女房东对小于的菜似乎很感兴趣,问这问那的,小于却对旁边柜上的照片挺好奇。话题很快转到了照片。

女房东起身,拿起一幅最大的镜框,又坐下。照片中的三口之家,正在满是郁金香的田野里野餐,三人一起对着镜头开心的笑着。“这是我的先生和儿子,可惜,他们永远回不来了。”

原来,芬纳的先生和儿子在五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不幸双双去世。她先生生前,就是小于现在学校的教授,那个时候,这个学校就坐落在对面的王宫里。小于这才知道,自己就读的学校居然曾经是荷兰唯一一所在王宫里的大学。

为了上班方便,芬纳和先生就在这里安家。后来,儿子长大上了大学,假期去非洲参加扶贫项目时,退休教授的父亲是那个项目的指导顾问。没想到,在当地一次田野访问时,父子俩乘坐的汽车不幸发生重大车祸,不治身亡。

痛失亲人的芬纳如五雷轰顶,几乎崩溃。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泪洗面,借酒浇愁,与世隔绝。直到有一天,丈夫生前学校里的马丁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把多余的房间出租给学生,这样屋子里有年轻人一起居住,会比较热闹一点,也可以帮助学校解决越来越多学生的住宿难问题。芬纳接受了马丁的建议,开始接纳学生来家里租住,日子才逐渐恢复正常,也终于能够有勇气,每天都穿戴整齐如常,认认真真地准备好晚餐,就像等待丈夫儿子回家来吃饭的样子。

小于听完,眼镜片已满是雾气,用餐巾布擦一擦,心中感概无限,但也不知如何表达安慰,只能请女房东多吃菜。其实小于今天做的,都是下饭的菜,并不适合下酒。但看到芬纳已经把她盘中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而小于自己的盘内,因为使用刀叉不熟练,吃得慢,反而还留着很多。酒杯里的酒也才喝了一半,芬纳的那瓶酒已经见底了。

芬纳的家庭惨剧,无疑给小于是醍醐灌顶,生活不只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人生没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没有什么比亲人在一起更珍贵。这种现实感受是书本里和课堂上的教条都无法比拟的。

必须尽快把晓玉接过来,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于是小于打开了信纸,提笔写道:“亲爱的晓玉......”

(半张,2023年8月11日写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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