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牛津的第四日,恰逢中秋。

移民以来,习惯了按照时差过两次佳节——头一天跟着国内的亲友祝福一遍,次日再按照加拿大的日期祝福一遍。这个中秋,有赖于英国与中国时差8小时,终于赶上了同一天过节。

应当算是一个特别的中秋。然而,在这个拥挤、热闹、繁忙的小镇,尽管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少亚裔面孔、耳边时而传来说中文的声音,却无中秋的气氛。不仅缺少团圆的喜庆,反而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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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hotel.com)

因为,虽然人种多元、文化多元,但是各少数族裔文化厚度有限,“中秋”难以凸显。在这个被誉为西方文明发源地之一的学术重镇中,咖啡馆与酒吧交错,教堂四处可见,大品牌连锁店不少,中式餐饮则不过两三处。祖宾•梅塔说,语言与饮食左右着文化取向。一个地方的餐饮往往能反映其主打的文化特征。

因为,客居异乡。虽然在加拿大时,收到的节日问候中不乏国内亲友对“背井离乡”的怜惜,可家安在了那里,说归说、听归听,自己的心里并未有在他乡之感。来到英国,寄宿朋友家,宾至如归、被招待得周全,却第一次有了异地异客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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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Expedia)

因为,从此日起,我们正式开启了空巢模式。下午,来这里读大学的孩子搬入宿舍。自从接到录取通知,孩子便进入兴奋状态,整个暑假都沉浸在对即将开始独立生活的憧憬中。抵达牛津这几天,他说想到马上要进入具有近八百年历史的学院读书,不由得激动。终于搬入单人宿舍,能够一个人充分安排生活,可知他的情绪有多高昂。安置好行李箱后,孩子匆匆道别去放飞自我。而我们,则慢悠悠地溜达着去为亲友们选购纪念品。岁月匆匆,能记录,却留不住。

因为,在五颜六色的街头,听到了难忘的小提琴曲。西门商场前方圆几十米内,几乎集中了镇子中全部的乞丐和街头艺人。在乞者的空洞无望的被动等待的衬托下,艺人们的努力更令人感动。匆匆经过唱摇滚、弹木吉他、敲架子鼓的,耳朵被小提琴的悠长抓住不放。以至于走过去又走回来,实在是牵心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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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BBC)

牵挂我的除了音乐本身,还有拉小提琴的人——一位年龄不小的姑娘。她戴着深蓝的棒球帽,黝黑的长发直直地垂下来,浅蓝牛仔夹克配着挑花白布裙和黑色短靴。琴包打开放在地上,硬币和纸币散落其中,旁边是整洁的背包和小巧的紫色塑料水瓶。小提琴的琴托垫着一块白方巾,她旁若无人地独奏着。

被她和她的音乐打动的不止我一人。在我放下钱驻足的十来分钟内,看到数位“同好”。有两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停下来,其中一位在背包中翻出几枚硬币;一位青年拿着手机录视频,录完了放了一张纸币,走了几步又折返,凑到她旁边自拍合影;街对面的比我来得早的矮个子大叔走过来,从钱包中抽出一张数额不菲的英镑缓缓放进琴箱,与附近的另一位倾听的大姐聊了起来,聊完了他又去放了张钞票才离开;那位大姐也跟着过去,从运动夹克中摸出一些零钱。

姑娘一首接一首的拉,看到有人给钱便点头微笑示意,节奏不乱。旋律娴熟,显然曲谱了然于胸。她拉得陶醉,所以感情才能从音乐中伸出触角触动路人的心。如此的才情,如此的功力,显然下了不少辛苦。想必是童子功,多年坚持不懈,将小提琴融入生命的成长。想必她对音乐有无限的希望,亦曾规划过艺术的发展之路。不禁纳罕,是什么阻碍她站到剧院的舞台上表演?是什么令她选择了在人潮中拉奏?

高音挑起时,迎着夕阳,望着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瞬间感觉到她不是在卖艺,她是在为整条街、整个镇子、整个牛津郡、整个英国、甚至是全世界演奏背景音乐——她在为人世间亿万幕真人秀配乐,包括她自己——每个人都是行走的真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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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The European Conservative)

身边一闪而过的人们,谁没有自己的奋斗与失败?谁没有得意与失意,谁没有悲欢离合?不同的起点走到同一个平台,之后的结局又会不同。如那位上午站在市政厅门口、下午转战到这里的抗议市政府腐败、贪污、不诚实的戴眼镜的先生,温文尔雅地看起来像位学者,想必也有许多辛酸。

问过他,如何能帮到他,他苦笑着摇头说什么都帮不了,只有等市政府的官员们反省。当初他寒窗苦读时,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露宿街头?怎么会想到在众目睽睽下胸前挂着大牌子独自抗议?怎么会想到在某一个时间段,他的讲堂不得不设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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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 Oxford Mail)

放眼四望——边走边聊的青年、雀跃的游学少年、神情严肃快步而过的中年人,推着童车的年轻父母,步履蹒跚的戴着礼帽的老者——我看到每一位经过的人其实都是走在他们自己命运的轨迹中。在这里的相遇,不过是时空的偶然交错。

仿佛不经意间从幕布缝隙中窥视到后台的乐队,被提醒日子不过是以天地为背景的舞台剧。在陌生的街巷里,在不相识的乐手拉奏出的不知名的曲声中,命运剧本的老套桥段被无情地再现,无常是如常的真理被再次揭示。

天下熙熙,皆为不确定的未来所驱使。既如此,何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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