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杨牧,其人如其笔名般的优逸传奇,当他温文讲述一段文学轶事或冷涩理论时,他是学者杨牧。当他递上一杯亲自调制的鸡尾烈酒而诉说诗词的盈虚与情怀时,他是诗人杨牧。

漠漠的穹苍,雨点时落乍歇,庭院数枝缀艳的樱花,被风雨鞭打成数瓣疏稀剩余之孤傲,所有生命自璀璨至凋零,皆是宇宙万物法则最沉痛的定律。

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不祥的数字似乎容易引来不祥的兆头,诗人画家罗青于下午5:35来讯:杨牧走了...

杨牧对华文文坛的作家与读者而言,既熟悉又显得遥远陌生,熟悉的是其累累牵动江山驰古跃今的作品,宛如灼灼焚红的火炬,燃照着时代文青与读者被抚慰的心灵,陌生的是先生的行径像种植在深深庭园的含笑树,只让在高墙外熙来攘往的行人闻到远香阵阵,但却无从触及。

杨牧,我最熟稔的庄颜及名字,杨宅与《方明诗屋》由一道二十公分石墙分隔,且先生后阳台与诗屋客厅只有咫尺之遥,只要打开客厅窗牖,时会隐约感应到先生在案前沉思徐笔,或有书册翻阅窸窣之声,就算在春光媚景时,他亦隐埋在斗室薄薄的灯晕下,让诗神时而驰骋在袤广的旷野上,或将讴歌冲激在奇崖峻峰之湍瀑,不然让吟咏铺洒在月色下一条小小的溪流,潺潺道尽人间华灿及无奈。

以往在台湾大学现代诗社青涩临镜的岁月里,与杨牧先生的缘分,也许在声碎话长诗歌座谈会上,也许在灯淡影重的朗诵台上……之后我赴巴黎悠悠的岁月里,先生严谨里带着浅笑的音容被西雅图与法国万里迢递阻隔,彼此讯息有如“花落晓烟深”濛濛无觅。

春色盈盈的河流,总会邂逅两岸迎风曳舞的垂柳。二零零三年初,有天我踱步至北市敦化南路的林荫大道,途经一间房屋仲介所,忽有一年轻业务员自店里奔出,谓本大厦有很好的屋件出售,我推拒说既无预算也没有准备要购买房子,怎知此年轻人希望我上楼参观一下,不买亦无所谓……再谈之下才知此仲介员是我台大数届后的学弟,且此公寓原本是一间七十余坪的大房子,因正逢SARS卖不出去,屋主情急将之隔分成四十余坪及廿余坪两间公寓,以利脱手,那间四十余坪的三天前售出,余这间小而精致的房子,室内幽雅安静,四壁素洁,是读书闲聚的好居处,因屋主急着现金周转,竟肯首我乱出的低价格,并由在银行任经理的学担保款,莫名的缘分竟可由莫名的散步而诞生并由洛夫取名“方明诗屋”。数天后的晨光里我推门外出,隔邻亦响起开门的声音,映入眼帘竟是杨牧伉俪,彼此有种关山迢迢却同一城门的惊遇与兴奋……那是十七年前历历在目的契遇。

接下来的十余载岁月,杨牧先生将西雅图与台北或花莲的风景剪贴成缤纷阡陌的拼图,那一处故乡桃园的美好净土,似乎只有在梦里萦念那茫茫的分水岭。

杨牧先生秉性内敛,不喜好交际营营的诗坛,尤避是非,平日专注学问与阅读写作,亦会聆听音乐,让柔啭的乐声停泊在泛泛之诗韵里。虽然先生个性温良,但煮酒析解或批评诗歌时,倒是严度锋锐,毫不妥协,坚持“公理和正义”,而杨师母是一位十分细腻且充满美感的人,先生的起居生活都被照顾安排的妥当、体贴又浪漫。有一次杨师母宴请陈义芝伉俪与我到其宅所晚餐,她亲手烹调每一盘佳肴,我记得其中一道蒸鱼,肉鲜汁甜,衬以清葱蒜片,媲美香港大酒楼之主厨杰作,方知杨师母不但是料理大师,武术家(跆拳道黑带),亦是环境布置达人,实在很难想像这三种特性组合在一人身上。那天我曾作一诗为记。

调酒

你微酡的容颜

仍不停摇撼手中紧握的调酒器

我隐约听见

不止是花莲的浪涛在澎湃

似非长江黄河迢迢之嘶喊

而是诗人只想用那股朴真无忌的

语言拌入有点

戏谑的月色

斟出三杯渗有唐宋的骚气

以及不甚解读的黑格尔

惊逗人生

后记: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晚,与义芝伉俪到杨牧先生家中小聚,我们除饱尝女主人盈盈细致的膳食,其间,先生更亲自调制酒品共觞,时侧见先生悠然神态,诗兴滋生。

有一年除夕午后,杨牧先生与我聊及中国文人之“性格”,我因曾久居巴黎,拙于诗坛应对,先生不多批指,旋于赠书里提点“方明素心人”,可谓用心良苦。杨牧先生生性谨饬,似乎趣事不多,但从其夫人夏盈盈处录得一则。早年杨牧先生在香港大学执教时,先生自认广东话的听力不错,某日校舍人员领扬牧先生到其新宿舍,用广东话向他说:“你自己睇睇”(意思即你自己看看),先生向夫人诉说:“舍监竟问我有几个太太。”又某日,扬牧到香港移民局延期,排队到窗口时递上证件,移民官用广东话问他:“是否你本人?”先生一直摇头,该官员连问数次均得先生同样反应,其夫人在旁边点首急说“是”,杨牧先生反向夫人道:“他问我是否日本人,我当然说不是。”

杨牧先生坚信写诗是严肃且伟大之事,必须殚尽心智去克服与突破,才能产生好作品。诗人罗门生性孤傲自信,喜好批评其他人诗人作品,有一次杨牧伉俪与罗门蓉子到舍下作客,席间大家和融相处,举觥皆是笑声连连,落筷尽论喻诗喻典,可见杨牧先生在罗门心中的份量。

去年旅居纽约台湾诗人王渝返台,她是杨牧先生近一甲子的旧识,因王渝在台行程紧凑,拟想今年返台再去拜访老友,幸好我坚持顾盼趁早,便于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日,我们叩开杨牧先生久辞见客之门,近两小时的畅聊,溶溶的灯晕下散出很多陈年往事……岁月永远使相对的故人溢满物换星移之感叹,这也许是杨牧先生最后晤见诗友的辞行。

也许众人没法接近大师,杨牧先生已远去,一如他的诗作“死亡”,转换为一种风景。的确,他留下首首晶玉的诗作,已化为长空闪耀的繁星,每一颗都有它的传奇,激发人类追寻空灵之心。

备注:杨牧伉俪曾收养一只流浪狗,此狗全身毛鬓黝黑,故以“黑皮”取名。在先生半载西雅图任教半载在台湾执鞭倥偬暇应岁月里,“黑皮”亦随之乘坐飞机两地奔波陪伴,先生在西雅图之家居庭园树木茏葱,和煦的阳光煖煖筛照着彼此酣浓的人畜情谊。在台时刻,每次我到访杨宅,“黑皮”总是摇尾跳跃,然后安静的蹲坐不言,彷佛专心聆听如茧丝百回缠绕满屋的诗语,设想“黑皮”是同族类,这十余年跟随在大师旁侧的岁月,相信亦因日夜沾濡隽逸的风骚而成诗人。

话说杨牧先生嗜呷啤酒,频频以此代水,不管是清晨黄昏,一樽沁凉的黄液流泉消遥身心,这种飘然爽快的感觉也许亦是酝酿不绝如缕的诗之情话,故杨牧先生每次进购均以箱计,但亦小心翼翼从不同商店订取,以避免异样目光,直至齿年渐暮时,听取医生咐劝戒之。

先生本名王靖献,从母姓,自少喜爱夜空仰观星月,善感织愁,往往深宵醒起,推门眺天而望其变幻,似乎将灵思飘向不可触摸的太虚,也许星罗密布的穹苍正在编织着先生的神游,中学三年级时便与学长陈锦标先生合编《海鸥诗刊》,每周一寄登在《东台日报》的文艺版面内。先生初取笔名叶珊,三十二岁更名为杨牧,青涩之龄就读台湾花莲高级中学时,便将诗作投稿《蓝星诗刊》、《现代诗刊》等……并于上世纪一九六0年代仍就读东海大学历史系一年级时(先生后转读外文系),首册初啼诗集《水之湄》(大部份是中学时期的作品)便由蓝星诗社惊艳出版,时隔三载又以旋风之姿推出第二本诗集《花季》(那时正值台湾各大门派为“正名”“现代诗”而激辩论战,此时“叶珊”的知名度渐渐为诗坛广知,之后直到一九六六年由当时颇有争议性的“文星出版社”(社长为萧孟能)印行《叶珊散文集》以及第三本诗集《灯船》,那是叶珊浪漫的青春情怀年代,颇有踌躇志、心灵何处不消魂的流金岁月,从上述三本诗册与一本盈满温婉壮丽的散文集开始享誉正面临文风蜕变的台湾文坛。

其实杨牧与“文字”的渊源不只是创作出近五十部的书册,他一生周遭均与“文字”结缘,其父经营印刷厂,而他本人于三十六岁时便与诗人痖弦以及高中同学叶步荣等共同成立洪范书店,亦即后来发行不少文学丛书的洪范出版社。

诗人弥留之际,夫人夏盈盈在侧边轻念杨牧先生曾为友人写过的悼念诗《云舟》:

凡虚与实都已经试探过,在群星

后面我们心中雪亮势必前往的

地方,搭乘洁白的风帆或

那边一迳等候着的大天使的翅膀

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

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

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

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

家人遵照遗愿把他安葬于花莲海岸山脉起点,四周极目花莲灯塔,奇莱山,花莲中学以及东华大学,那些都是杨牧喜爱或曾留下生命痕迹的地方。

杨牧慈亲也于爱子逝世后半个月仙游,享寿九十九岁。

本文作者简介:

方明,台湾旅法诗人,广东番禺人,毕业于台湾大学经济系,巴黎大学经贸研究所,文学硕士,荣誉文学博士。曾获台湾大学散文奖和新诗奖。2017年入选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有影响力诗人 。《两岸诗》诗刊及出版社创办人。台湾大学现代诗社创办人之一,并曾任社长。著有诗集《病瘦的月》、散文集《潇洒江湖》、论文集 《越南华文现代诗的发展 , 兼谈越华战争诗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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